他的心情因為這個飯盒云開霧散,高高興興地開始一天的工作。
仲磊有時候離得太遠趕不過來,下午就不接他去上課了,但晚上都是等在門口的。這天他到得很早,開進了停車場,原本打算睡一覺,又有點好奇那個小孩是怎麼給小小孩上課的,便坐在了家長等待區。等待區有一面墻的屏幕,無聲地播放著四個教室里的監控圖像,季蘇緬在右上角那個教室。
課程才剛開始五六分鐘,還有遲到的小朋友陸續被送進教室,季蘇緬把他們安排在泡沫軟墊上,兩個小朋友好像還因為想要站在離他近一些的位置上發生了爭執,季蘇緬一手抱一個,看起來像在講道理,最后給他們一人一個小貼紙,安撫了他們。然后點著屏幕,找到需要播放的影片,發了幾個小沙錘,帶著小朋友開始跳舞。
沒有聲音,仲磊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只看到他拉著每一個小朋友的手,指指自己的嘴,教他們發音。
這個教室里的老師和家里那個小孩好像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可能教幼兒就需要夸張的動作和表情吧,仲磊沒見過他在自己面前展示過這樣開懷的笑容,好像是沒有,總覺得他有些怯懦,很乖,乖過了頭,對自己的態度千依百順甚至帶了些討好,現在這個他……這個他突然被一個圓滾滾的小男孩撲倒,兩個人躺在墊子上笑,一邊笑老師還舉著卡片讓他念。仲磊在屏幕的這邊,也跟著笑。
旁邊有個阿婆湊過來說:“我們喬喬最喜歡Aiden老師了,平時干嘛都拖拖拉拉的,一說要去上Aiden老師的課,早早地穿好鞋等在門口,還不停地催我快一點……”
Aiden。仲磊在心里念這個名字,發音脆生生的,很有活力。
下了課,季蘇緬依舊是一路小跑跳上車。
“安全帶!”
“哦哦。”
“累麼?”仲磊想著他工作了一天還要蹦蹦跳跳一小時。
“還行,今天有三個孩子請假了,只教五個小朋友,吃吃玩玩就過去了,不累。”
“嗯,回去早點睡吧。”
“二叔你吃飯了麼?你今天還要去機場麼?”
“今天不去,明天去,明天周五,航班多。”
正聊著,仲磊看到了路邊招手的人,他踩了剎車滑到那人旁邊,按下車窗問:“去哪?”
乘客有點猶豫:“我去露丘原墅。您這是,拼車?順路麼?”
“上來吧,不是拼車,是我弟弟。”
“哦好,謝謝。”
季蘇緬在副駕坐著一動不動,他心跳得劇烈,大腦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剛一聽說去露丘原墅,他有一種想下車的沖動,但一聽仲磊說“弟弟”而不是“大侄子”,心里又甜絲絲的,露丘不遠,他懷著這樣不上不下的心情,一抬眼居然已經到了大門口。
“您這小區可以開進去麼?”仲磊問。
“可以,麻煩您了師傅。”乘客答。
下車之后,仲磊想要掉個頭原路返回,被季蘇緬輕輕按了一下手臂:“往前開到頭左轉行麼?”
隔著一層衣服,仲磊感受到了季蘇緬的手,冰涼。他沒問為什麼,換擋向他說的地方駛去。
“就這里。”車停穩,季蘇緬下車,城中的聯排別墅,地段寸土寸金,住戶非富即貴,“馬上就要被拍賣了,我想再看一眼。”
仲磊明白了這是哪里。他下車點燃了一支煙,斜靠在車上,仔細觀察這個房子。門前的院子很小,說是院子,其實也就是一排低矮的柵欄圍起來的一塊空地,柵欄里面有很多花盆,有些已經枯萎,有些長滿了雜草,他看到季蘇緬一直抬頭看樓上,想起他母親,應該是從這里跳下來的,走上前,揉了揉他的頭發。
季蘇緬回頭朝他笑,笑容有些苦,有些酸澀,他彎下腰朝門口的臺階上吹了吹,拉著仲磊坐下。
“磊哥陪我坐一會兒好麼?”
仲磊坐下,笑了笑:“轉眼就不叫二叔了?”
季蘇緬會意,也沒回答,反而自顧自地說:“你知道這地方為什麼叫露丘麼?說是面山臨海,意思是又有靠山又招財,但海太大山太小不均衡,所以用露,露是屬陰的水。唉,還有很多說法我也記不太清,只記得我爸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走仕途所以需要有山,我要讀書所以需要有水。結果呢,呵,他進去了我輟學了,這風水也不怎麼樣。”他自嘲道。
仲磊靜靜地聽,不說話。
“磊哥,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坐這兒了,你知道麼,我們家每年大年初一的時候,都會擠在這個臺階上拍一張照片,剛開始我還能被抱著,后來這臺階擠不下三個人,我就坐在后排,把頭擱在他倆腦袋中間……”
“……現在我們三個人,還在一個城市,但是住在三個不一樣的地方,只是再也沒辦法一起回來,坐在這個門口了。”
仲磊原本想抬手摸摸他的頭,但臨時改了主意,捏了捏他的后頸,像安撫一只被拋棄的幼貓。
起風了,路邊一棵糖膠樹樹影斑駁,長型的葉子搖晃著像是鬼影的手,妄想抓住一些留不住的東西,這房子和它的鄰居們相比毫無生氣,像墳塋,在夜色里被枯枝柵欄覆蓋著,把曾經的富貴和溫暖埋在土層下,只剩臺階上男孩心里的那點兒不平靜和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