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又蹭你同學的自行車?”李母嬉笑著拍了拍男孩的背,扭頭便說,“餓了麼,要不要讓你同學留下一起吃個飯。”
李英達說:“不用了,他說他要回家給他爺爺做飯。”
說完又抱怨道:“媽,我已經高三了,你能不能別還跟小時候一樣,天天在家門口堵我。”
林朝陽禮貌招了招手,卻見他們并未在意自己,忙把手縮回袖子里。
李英達沖他笑了下,但很快地,他就轉頭和童媽說起在學校的事。
天邊一顆星墜落。
天一點點地暗了下來。
“我回來了。”林朝陽放下書包,瞅了眼墻上的鐘,六點半了。
為了送李英達回家,他回家比平時晚了半個多小時。
林朝陽小跑著沖進房間里,見滿地都是水。瓷碗被推翻在地,蛋羹掛在棉被上,床上人的導液管幾已見空。
窗邊跑過一只貓。冷夜里,凄厲地叫。
林朝陽喊,“爺?”
他沒聽到那聲本習以為常的“陽陽”。
每次林朝陽喊他,無論他有多困乏,都會提起力氣,喊一句“陽陽”。
唯獨這次他沒聽到。
男孩心中立刻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走過去,推了推床上的男人。冷漠的氣息蔓延開去,男孩的指尖突然生抖,腳底陰影在擴大。
“爺爺?”他聲音更大了些,墻上的影子映照著燈光,劇烈一晃,仿佛頃刻就要被碾碎。
林朝陽深吸了一口氣,扶住床頭,拿起了電話。
幽黑深邃的醫院走廊里,只此亮著一盞名喚“急救室”的燈。猩紅的暖光浸潤在黑暗中,如同三只鬼眼。
林朝陽趴在墻根,液狀物吧嗒吧嗒地掉,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臉上流著的是淚還是汗。
過了許久,走廊盡頭響起一串急促的高跟鞋踩踏聲。女人飛撲著上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合時宜的香水味。
林朝陽吸了吸鼻,抬起臉,露出紅腫的眼,只聽眼前女人急叫道,“陽陽?你沒事吧?!”
話音剛落,她便一把將男孩擁入懷中。除了李英達,林朝陽顯然對這樣意外的親近有些不大適應。
他整個身子仿佛被凍住一般,凝在原地,任女人抱著自己,殘妝半頹地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他才澀澀喊道:“媽。”
“病人只是輕度缺氧,想必是家用供氧機沒有及時插電的緣故。”醫生舉著檢查報告,望了眼病房,又望了眼分診臺,有個男孩坐在那兒寫數學作業。
“您是他的……?”醫生一臉好奇。
女人抹了把眼淚鼻涕,稍作調整道:“我是他媽。里面躺著的,是我公公……前公公……”
“孩子爸呢?”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微微一想,很快從女人的表情里讀到了些什麼,于是忙說:“女士您該慶幸還有個這樣懂事的兒子,聽接診的同事說,他從上救護車起,一滴眼淚都沒掉過。是個小男子漢呢。”
女人含淚點頭。
“多大了?學習這麼用功。”醫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分診臺,“在醫院都不忘做作業,我女兒要有她一半用功,就不至于連二本都考不上。”
女人說:“他高三,從小就懂事慣了,只是太懂事了……做父母的……做父母的多虧欠。”
“可憐天下父母心。”醫生感慨,“他長大以后會明白你的。”
林朝陽做完一套模擬卷,正準備再做一套,見女人一臉憂心地走了過來,他飛快把頭底下。
女人捋了捋凌亂的頭發,伸手要為他整理衣領,不想林朝陽一臉冷漠地退后半步,以試卷為盾,將自己的整張臉埋在后面,不愿看她一眼。
女人輕嘆了口氣,說:“爺爺一時半會出不了院,這幾天你去我那兒住。”
“不去。”男孩口吻果決,繼續做題。
“你不去沒人照顧你,你一個人晚上睡老房子,不害怕嗎?”
“不怕。”林朝陽頭也不抬,在卷子上果斷寫下一個“C”。
女人別過頭去,略帶哭腔道:“我知道你恨我,你爸死了一年不到,我就嫁了別人,你心里怨我怪我,覺得我背叛了你們老林家,是嗎?”
林朝陽冷得像塊冰,眸子更黑了,“沒有。”
“林朝陽,我是你媽!”女人嗷地兇狠,突然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貓,兀地狂躁,“我是你媽不假,可我也是個女人,我能力有限,我可以把我最好的都給你,可我也不得不需要一個人幫我。”
“所以這就是你出軌鄭叔叔的理由?”林朝陽合上卷子,放下水筆,幽幽然抬起眼,神情凜冽,“我是學生我都知道,出軌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
“我跟你鄭叔叔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聽你姑姑嬸嬸們胡說八道!”女人極力壓住嗓子,將男孩往無人的樓道里扯,表情痛苦如水溺,“你爸死了以后,是你鄭叔叔鞍前馬后地替他的好兄弟料理后事,你忘了嗎?你以前小時候總愛騎在他的脖子上當騎著大馬一樣滿院子地轉,喊他大龍叔叔,大龍叔叔,這些你都忘了?”
林朝陽說:“我沒忘。”他頓了頓,又補充了句,“我不敢忘。”
女人說:“你小孩子不懂,等你到了媽媽這個年紀,就會知道,做女人難,做個好女人,更難。
做個永不出錯的好女人,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