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這世間神仙無夢,他已無夢鈴可搖,卻又一次陷入了夢境里。
他在瀕死之際,夢見自己如同三百年前一樣,在分劈完神木之后,便長久地跪坐在落花臺的封禁之地里。
他夢見周遭依然有山火,從沖天之勢慢慢燒到透盡,最終徹底熄滅。
而他望著滿目焦土,站起身,隱匿了衣袍上的血跡,然后一步一步朝山外走去。
那條山道好長,曠寂安靜。
他走走停停,仿佛幾百年才終于走到盡頭。
但他卻在盡頭之前,驀地停了步。
因為這一刻與三百年前太像了,他在夢里總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
以至于他恍然覺得,只要自己再踏出去一步,就又會看到當年的場景——
人間從飄揚的旌旗從“歲寧”變成了“清河”,山間路過的百姓會指著他大叫“邪魔”。
他甚至聽到了哭聲……
就在他垂了眸光自嘲一笑的時候,有人如鷂鷹般落到山道盡頭,伸手過來抓住他,嗓音低低地說道:“烏行雪,沒人在害怕,也沒有人在哭。”
“你想醒了嗎?”
烏行雪怔然抬眸,猛地抓緊了那只手。
他順著那人的力道踏出山道,撩開崖石上低垂纏繞的枯枝藤蔓,看見了光。
***
烏行雪就是在那一剎那睜的眼。
他在夢中就曾感覺到,自己冗長的一生在靈臺消亡之時已經跟著終停了。那之后的所有都是新的,恍若凡人轉生。
他的這一生起始于這一瞬。
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蕭復暄。
他看見蕭復暄眨去眼底淡色的紅,低頭看過來。
良久之后,叫了他的名字:“烏行雪。
”
“看窗外。”蕭復暄又低低說了一聲。
烏行雪被他抵了一下臉側,轉眸朝左看去。
那是比坐春風還要寬大的窗欞,院里的樹正在時節,落英不斷,淺緋花瓣被風卷了,斜掃向窗臺。燕雀繞著屋檐,有兩只擠擠攘攘地停落在高高的木梁上。不知誰家孩童嬉鬧著從長巷里跑過,青石板咕咚作響,笑聲翻過了墻。
那是曾經數百年不可窺見的天光,卻在這一生的伊始就照透過來。
烏行雪在天光里,聽見蕭復暄溫沉開口,說:“這次,記得我嗎?”
第127章 音書
當然記得。
此生都不會再忘了。
死而復生初醒之人, 五感皆虛,總是張口無聲。
烏行雪看向眼前的人,垂在床側的蒼白手指抬了一下, 搭在蕭復暄的手背上, 又抓住衣袍將人往下拉了一點。
蕭復暄傾身過去, 聽見他輕低沙啞的嗓音說:“蕭復暄,我又夢見你了。”
“夢見我什麼。”蕭復暄的嗓音同樣很低。
“夢見你說……我一直欠著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蕭復暄溫溫沉沉疑問了一聲。
話音剛落, 那個剛醒的人就側過頭來,吻了一下他的唇角:“這個。”
“這個?”
“嗯。”
“哪回欠下的?”蕭復暄薄唇動了一下,低低沉沉問道。
“蒼瑯北域。”烏行雪說。
倘若沒有那缺了一人的“鵲都一夢”, 他那次睜眼看見蕭復暄, 一定會這麼做吧。
可惜, 遲了這麼久才能補上。
烏行雪讓開一些, 說道:“剛才是上一回的。”
蕭復暄垂眸看著他,接了話音:“現在呢?”
“現在是這回。”烏行雪說完,又側過頭。
那是一個仿若輕風的吻, 觸感溫涼柔軟。
屋里那兩個小童子耳朵眼里像塞了棉絮,從方才起就什麼都聽不清。
這會兒頗為納悶,想要扭頭去看。
結果剛要動, 兩條黑布憑空而來蒙住了他們的眼睛。
小童子:“?”
接著又是一道風鏟過他們足底,像端什麼酒壺杯盞一樣, 將他們兩個端出了屋。
小童子:“???”
弟弟認認真真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大人,有人偷襲我們。”
“……”
蕭復暄動作頓了一下,甚是無言。
烏行雪的唇角微微翹了翹。
過了片刻他實在沒忍住, 讓開毫厘, 偏頭笑起來。
他在轉頭的時候,彎起的眼眸里含著窗外的光, 晃亮一片,煦如春風颯沓。
在后來更為漫漫的長生里,再沒有消散過。
***
或許正如蕭復暄所說,烏行雪曾經太累了,即便在夢鈴聲里也始終不得安眠,所以昏睡時遲遲不醒,睜眼后也沒能即刻恢復如初。
蕭復暄擺弄著新挑的陣石,仔仔細細換了一個陣,烏行雪就盤坐于陣中慢慢調養。
這位大人自己一身遺留毛病還沒調養完全,就開始操心旁人。
他先是揪著蕭復暄,不依不饒用氣勁探查了好半天。又把兩個童子隔空捉進屋里來,剛要從頭到尾查一遍,就被一陣拍門聲打斷了動作。
烏行雪一怔,詫異道:“有客人,你沒落結界?”
“落了。”
蕭復暄也頗為意外。
照理說有那結界在,街頭巷陌的普通百姓即便心生好奇,至多就是在屋外多走上幾回、瞄看幾眼,不會真的拍門拜訪。
謹慎起見,蕭復暄去開門時還順手拿了劍。
結果門一打開,相似的場景又來了,梅開二度——
他乍一眼沒有看到訪客,倒是余光里瞥見一片白,低低矮矮不到腿高,就在墻邊。
蕭復暄轉眸看去,就見一溜排身著仙袍的小童子貼著墻根而站,齊齊抬頭,委委屈屈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