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生的大半時光,都在做相似的一件事——贖罪。
但活得越久,這罪其實越綿長,因為活著本身就是他搶來的。到最后,他就有點分不清自己算善還是算惡了。
他在這個問題里,整整困了一百多年,不知如何解脫。
直到這一刻……
***
那些暫時被蕭復暄和烏行雪橫掃的邪魔污穢,就是在那一刻卷土重來的。
或許是因為封居燕自廢靈魄,讓那座“橋”斷了一半,搖搖欲墜。而另一半也開始有所松動。
于是一切便瘋狂起來。
“看那邊——”不知誰失聲驚叫了一句。
烏行雪和蕭復暄循聲轉頭,看見沖天的邪魔之息烏泱泱掃過來,如黑云壓城。仿佛整個世間所有藏污納垢之處涌出來的邪魔陰物,都匯聚在了這一刻。
但他們心里又十分清楚,這其實不是真的全部。
世間城鎮村落那麼多,除了夢都,大大小小還有百十座。正如之前烏行雪所說,他們殺了這一波,還有下一波。攔得住這里,還有別處,保住了今朝還有明日。
蕭復暄在黑云疾速而來,將要吞天吃地時,一挽長劍,悍然迎去。劃出來的劍氣如長虹貫天。
兩廂沖撞之下,整個夢都城乃至周遭山河湖水都在波蕩。
烏行雪手指上寒風疾繞,冰霜飛星。
無端氣勁源源不斷流瀉而出,仿佛深不見底。
他身形一動,瞬間如雪霧一般消散在原地。
但他并沒有同蕭復暄一道去格擋邪魔,而是在蕭復暄未曾注意時,轉身去了另一邊——
他用了最兇的殺招,附上了最澎湃的氣勁,纏裹著最冷的寒霜。
瘦長蒼白的手指探向封非是的命門。
這是他曾經身為靈王時,經歷過萬千次的場景——清除那些亂線,看著那些或善或惡的人在他手里死去。
他避了整整三百年,依然避不過今日這一遭。
他還是要殺人,還是要看著某個活人死在他手里。
封非是天生體質虛弱,上限有限。烏行雪又用了最快最烈的招,他其實是擋無可擋。
但在觸及封非是命門的那一瞬,烏行雪還是滯了一下。
他有一剎那的遺憾和猶豫。
封非是就是在那一刻抬起了頭,但他沒有掙扎也沒有出招抵抗。而是問了一句話。那是他困陷百年的囹圄。
他說:“你會猶豫,是不是說明……我還算是一個好人?”
烏行雪道:“你在害過的人眼里是惡人,在救過的人眼里是善人。”
“我是殺你的人,兩者皆非,無權評斷。倒是你……可以恨我。”
話音落下,風雪俱寂。
他早已不是靈王,也沒帶銀絲面具,遮不了臉上的悲喜。他的模樣會映在所殺之人的眼睛里,而他會看著那個影子跟著眼睛里的活氣一并慢慢黯淡下去。
他經歷過無數回,依然覺得那是世上最孤寂的一瞬。
可這一次,在那個瞬間發生之時,有另一道影子落了進來。蕭復暄的嗓音低低沉沉順著雪沫而至。
他說:“別恨他一個。”
第116章 天詔
當年封家弟子堂的長老在授課時曾經說過, 人在將死之時恨意最深。
“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不論是善是惡,不論是無辜被害還是罪有應得, 只要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 都會怨恨那個殺了他的人。
”
“那種深刻的怨恨會纏繞在那雙殺人的手上, 纏繞在那柄殺人的劍上,纏繞在殺人者的靈魄上, 日日叩問。”長老如是說。
那時的封非是心里有鬼也有愧,便問長老:“ 總有些消除之法吧?”
長老看向他。
封非是生怕叫人瞧出端倪來,便補了一句:“畢竟咱們仙門弟子的劍常要沾血。”
結果長老還沒答, 阿燕就反駁:“咱們殺的是邪魔, 又不是活人。”
她開了口, 封非是便不再多辯, 只輕輕補了一句:“話不能說得太滿,萬一碰上一些兩難的時候,不得不為呢。”
這次長老開了口:“那就認下吧。”
封非是聽得一滯。
長老說:“倘若真碰上了兩難的情況, 不得不為,愿意去做那個‘惡人’的人,大多有孤勇之氣, 心下是有準備的。”
“不過——”長老說道:“那怨恨一旦纏上了,確實沒有消解之法。這一點, 連飛身成仙者都得認。你瞧那些九霄云上的眾仙們,哪位不是只降福祉,不沾血腥。”
“將死之人的恨, 那是連神仙都畏啊……”
如今, 封非是當真碰到了“不得不為”的境地。只可惜,他不是那個孤勇之人, 而是那個將死之人。
他在最后一刻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恨。
封非是隱約聽見了那句“別恨他一個”,他想說“我哪來的資格”,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命門受擊,神靈俱滅,此生已到盡頭,再也不會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那雙映著人影的眸子急速黯淡下去,像燃燼的燭火。那俱空了的軀殼同妹妹一并向地上倒去。
于是,他這一生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夢都的天。
那里本該有一輪明月,與百年之前他和阿燕少年時同看的那輪一樣。
然而邪魔之氣未退,遮天蔽日,人間不見月光。所以除了灰蒙蒙的暗夜,他什麼都沒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