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瀕死之時意識不清,將“聽到”和“想起”混淆到了一塊兒。
果然,就聽花信低聲問:“之后呢……”
靈王答道:“我那時夢鈴尚在,佩于腰邊。在追溯之時停過一瞬步。夢鈴有響動,大抵傳進了他耳里。”
時間間隙里的一聲夢鈴鈴音,無意間讓云駭塵封的記憶松動。那一切或許是陰差陽錯,但云駭確實從此走上了另一條路。
花信沉默未言。
他的虛影在風里輕動,看起來仿佛在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他此生第一次感覺到了巨大的荒謬。
曾經那數百年里他總在想,如果當初云駭沒有恢復記憶,沒有想起任何仙都過往,是不是就不會再有后來種種。
不會變成邪魔,不會避而不見然后造一個傀儡哄騙人,更不會在大悲谷遮住面容、迎著劍尖被釘在谷底。
他想得怨恨橫生。
如今他卻發現……
云駭后來的種種起始于記憶松動的那一夜,記憶松動是因為恍然聽見了一道鈴音,那道鈴音來自于亂線的靈王。而靈王所在的亂線……
是他誘著封家開的。
一切因果宿命繞成了一個巨大的圓。
他想救之人,原來在更早之前已經為他所殺。
***
花信的虛影抖得越發厲害,幾乎潰不成型。
他忽然覺得,這數百年來自己所撞的南墻,所謂的孤注一擲,統統成了莫大的諷刺。
哪怕沒有人來逗他,他也想笑。
“我這些年究竟在做什麼……”他動了動唇,自問了一句。
沒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曾經永遠板正的明無仙首低著頭,整道虛影都在震顫。
不知是崩潰,還是已近癲狂。
“他是因我而死……”花信輕聲喃喃:“他因我而死,一切皆由我起,我卻在這假惺惺地端出一份虛情。”
他一個人在兩條線上來來回回,一個人躲避著亂線上的大悲谷山神,一個人供著那個不知結局的邪陣,又在亂線云駭找上門時,收著殺招送上命門。
如此種種,端給誰看?
其實根本沒人在看,在意的那個人早就看不到了。
他不過是自我打動,自欺欺人。
花信怔怔抬起頭。
曾經那個明無仙首就像忽然從一場空夢里輾轉醒來。他眸光在那四道身影間滑過,最終落在蕭復暄身上。
他啞聲開口,第一次提了那個地方:“你們去過現世的大悲谷底?”
蕭復暄答道:“去過。”
“見過他麼?”
“見過。”
“也有詰問?”
“有。”
“他……后來如何?”
蕭復暄頓了一瞬,道:“他以為你死了。”
花信靜立著,久未開口。
后面的話不用說他也能知道——以為他死了,所以便不會再留于世間了。
他終于在這一刻笑起來,仿佛這漫長一生的笑都積留在了此時。
許久之后,笑完的明無仙首點了點頭,眼也不抬地輕聲說道:“那便如此吧。”
他說得太淡,烏行雪他們一愣,尚未反應過來。
直到狂風席卷而過,花信靈識碎片匯聚而成的虛影轟然崩塌,眾人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那便如此吧。
那他便……死了吧。
霎時間,那些崩塌的靈識碎片仿佛無數螢火,倏地散開來,淹沒在了曾經吹拂過大悲谷的萬里長風里。
***
那道長風順谷而散時,在一道崖壁拐角后驟停了一瞬,就像亡魂最后的屏息。
因為那個拐角后面有一個人……
大悲谷山神正背靠著石壁站在那里。
他在這里站了很久很久,從詰問伊始到了詰問歇止,從難以置信到眼眸通紅。
他一度想轉過拐角,去到近處看看那個承受詰問之人的臉,看看那張臉的原貌是否真的同明無仙首一模一樣。
但那一步比世上任何事都艱難。
最終,云駭只是大睜著發紅的眼睛,定定看著地上虛空一點。
那道長風極輕地環繞著他打了個旋,但他一無所知。
他在那道旋徹底消失的同時一掃青袍廣袖,從大悲谷底飛身而出……
仿佛自始至終從不曾來過。
***
云駭順著太因塔而上,裹著云霧落進仙都。他下意識如曾經的每一日一樣先去靈臺,卻在臺階的最高處停住腳步。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傳書撞到眼前。
云駭將傳書攏進手里,慢慢展開。
就見傳書上是靈臺仙首的字:「仙使說你站在靈臺門前發呆?」
云駭盯著傳書上的字,又呆立許久,終于抬步上了靈臺。
靈臺的山崖之巔,亂線上的仙首正端坐于高椅中,見到云駭時露出了一分微訝:“臉色如此差,碰到事了?”
云駭有些怔然,他不知如何作答。
又是很久過去,他才低低開口沖靈臺仙首說:“碰到了一些怪事……”
仙首等著他的下文,半晌沒等到,便提點一句:“你先前傳書說大悲谷底有異狀,可曾解決?”
云駭眼里淡紅未消,又不想被看到,便轉開頭:“嗯……”
仙首問:“那便好,是何怪事?”
“我見到了一個很像你的人”
“有多像?”
“像到我都分辨不清。
”云駭說完,頓了很久才道,“我差點就被騙了。”
“那你被騙到了?”
“沒有。”
云駭又輕聲重復了一遍:“沒有,我哪會輕易被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