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一怔,轉過頭來。
“是希望邪魔幡然悔悟?”即便這時,花信的嗓音聽起來也依然平靜, “他說他尚為凡人時見過邪魔,他不覺得那些邪魔臨到終時,會因為一場詰問便真心覺得自己錯了。”
烏行雪看向蕭復暄, 就見他握住劍柄的手指一頓,抬起了眉眼。
“這世間沒有人會因為懲罰就覺得自己錯了, 即便認錯也只是不想被懲罰而已。我曾經如此認為,如今也依然未變。”花信的虛影半垂著眸,與其說是問詢, 不如說是在問詢中兀自回想著往事。
他慢而輕低地說:“我倒是從無好奇, 但當年沒能同他聊出個所以然,多少有些惦念。如今……我也受了一回天宿詰問, 便替他問一句答案。”
盡管已經沒有人在等這個答案了。
“為何詰問,當真是為了讓邪魔在最后一刻懊悔不已?”花信說。
蕭復暄扶握著劍,抬著眉眼看著他。
片刻后冷聲開口:“誰管邪魔懊悔?”
花信面露一絲愕然。
“懊悔都是假意,‘怕’才是真。”蕭復暄淡聲道,“怕就夠了。”
他斬殺降刑的邪魔千千萬萬,會真心懊悔的少之又少。可那又怎樣呢?誰會在意邪魔的那點懊悔。
他們所害之人都早已身死,即便懊悔了又能給誰看。
除了蕭復暄,還有誰看得到。
所以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他要的是讓那些邪魔感到怕。
詰問之下,那些或長或短的人生和種種畫面,總能讓那些邪魔畏懼死亡。他們看著自己如何一步一步走到末路,總是心有不甘、狼狽掙扎。
但他們又知道自己掙脫不掉,于是害怕、驚慌、癲狂、絕望。
那些曾經為他們所害的凡人在臨死前經歷過什麼,這些邪魔便該經歷什麼。
“懊悔”只是其中最無人在意也微不足道的一種而已。
蕭復暄從來不在意邪魔是否真心懊悔,他要的只是“還于彼身”。
這是他慣來所求的公平。
“你是我平生所見,最不像仙的仙。”花信說。
就連告慰凡人亡靈,用的都是這種帶著殺伐煞氣的方式。全然不見仙人常有的溫和悲憫。
這在眾仙之中,從來都是獨一份的。
“難怪。”花信斂了眸,道:“難怪你們會是靈臺天道都驅使不了的唯二之人——”
“錯了。”蕭復暄道。
花信道:“何錯之有?”
蕭復暄道:“不是唯二。”
花信:“還有誰?”
“從來不少。”
蕭復暄:“我錦袋里就有一位,我替他殮了軀殼尸骨。”
“何人?”
“醫梧生,你花家后人。”
恐怕就連靈臺天道也預料不到,當“從頭來過”“起死回生”的機會擺在眼前,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拱手謝絕,拂袖離去。
這樣的人或許不多,卻從來不是“唯二”兩字所能概括的。
花信靜默無言。
他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花家了,那個頗有名望的家族后來可曾出過“皎如名月”的后輩?那些后輩如今又怎麼樣了?
那些人間傳聞隨風入耳,他卻并不過心,只兀自鉆在泥墻深處,從未回過頭。
即便到了這一刻,花信也是如此。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靈識越來越微弱,但其他邪魔會有的恐懼、不甘、怨憤和掙扎,他卻始終不曾有過。
直到最后的最后,花信轉而看向烏行雪,聲音模糊到幾乎聽不清。
他說:“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想問靈王。
”
烏行雪沒料到他突然發問,意外道:“何事?”
此時的花信神情看上去同之前不同,似乎依然無波無瀾,卻又透著一絲微妙的緊繃。仿佛之前的所有皆為鋪墊,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
又仿佛這不合他的性子,本不打算問,最終卻還是沒忍住。
花信盯著烏行雪,一字一句道:“云駭當年落回人間時,本不該記得仙都發生的一切。但當年我負劍奔往大悲谷見到他時,他又分明記得所有。”
烏行雪輕輕蹙了一下眉,覺察到了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就見花信朝烏行雪腰間的夢鈴瞥了一眼,沉聲說道:“仙被打落人間、忘卻前程,此事恐怕有靈王一份力。既然靈王出手,想必不是輕輕松松所能解的。他從來不是頭一位,也并非最后一位。在他之前、在他之后,都有仙忘卻所有落回人間,就我所知,從未有誰成為凡人后忽然記起仙都所有……”
“唯有云駭是例外。”花信頓了片刻,問烏行雪,“靈王可曾做過什麼?”
烏行雪立刻道:“不曾。”
花信沉默,看起來并不相信。
烏行雪:“我同云駭私交不淺,當年親自送他下的人間,親手搖的鈴。我比誰都希望他忘記所有,什麼都不要記得。”
花信:“既然是靈王親手搖的鈴,恢復記憶有多難,便不用我贅述了,想必靈王自己最有體會。”
烏行雪眉心深深蹙了起來。
花信又道:“靈王都沒能即刻做到的事情,云駭如何能做到?”
當初大悲谷一劍釘住云駭后,他常會記起云駭望向他的眼神,也常會反復想起云駭說的話。
那眼神和話語,分明記得曾經身在仙都時的所有事情。
曾經無人可怪時,花信對烏行雪升起過幾分怨意。
他心想,被夢鈴抹去的記憶怎麼可能輕易恢復?看看如今的魔頭烏行雪便知,想要恢復記憶究竟有多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