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復暄半跪于地,一手壓著那個魔頭的肩,一手握著劍。
雪沫從他鼻梁邊掃過,他偏開頭眨去雪沫又轉回來,眸光從那魔頭的臉上掃量而過。
很奇怪,明明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明明那張臉上探不出明顯改動過的痕跡。但他就是覺得對方易過容。
那雙眼睛同那樣的鼻梁嘴唇很不搭,但他也并不知道那雙眼睛應該有著什麼樣的臉。
那個魔頭的眼睛里映著冰霜色,而結滿冰霜的地上有斑駁交錯的血跡。或許是那些血跡影響,魔頭的眼睛里也有一層淺淡的紅,淡到無法仔細分辨。
他看著那抹淡紅色,聽見魔頭的嗓音響起。
那個魔頭輕聲說:“你為何劍不出鞘?”
他的劍懸在魔頭頸側,正對著一處命門,卻并沒有真的出鞘。而只要沒有真的出鞘,就算不上徹底的殺招。
蕭復暄蹙了一下眉,沒有出聲作答。
他說不清為何,甚至那魔頭出聲問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祭出殺招。
他握著劍柄的手攥了一下,在濃稠邪魔氣息的包裹之下垂眸看著那個人,良久之后答道:“還沒到時候。”
應當是因為還不是時候,他還沒接到那道鏟除魔頭的天詔,所以才下意識留了一點余地。
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魔頭聽了他的答案,半晌后道:“這樣啊……”
世間傳聞都說,照夜城的大魔頭生了一副并不像邪魔的容貌,還擅于蠱惑人心。這話有些道理。
因為那雙眼睛半垂眸光的時候,眼尾微微下撇,給人一種錯覺,就好像那一刻這個魔頭是難過的。
蕭復暄心里漫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沒等他弄清,就感覺手指下倏然一空。
那個被抵在地上的人驟然化作一篷雪霧,散開了。
蕭復暄眉心一緊,接著便意識到,方才被他抵在地上的其實只是那魔頭的一道化身。至于本尊……
魔頭的嗓音在稍遠兩步的地方響起,道:“蕭復暄。”
蕭復暄倏地抬眸。
對方叫完他的名字,卻并沒有后文。或許只是以此確認他是不是那個專斬邪魔的天宿上仙。
那雙眼睛背對著光,濃黑如墨。那個魔頭看了他良久,開口道:“下次……”
魔頭沉默一瞬,道:“別叫我烏行雪。”
話音落下時,那道高瘦的身影便再度如雪沫一般散了。
看到那雪沫真的消散在風里,蕭復暄握著劍站起身來。
他忽然感覺……這樓閣太曠寂了。
***
那日之后,照夜城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籠在陰云之下。
因為所有看見烏行雪回城的人都發現,城主神色懶倦里透著幾分懨懨。他面容蒼白無色,被清早的光亮一照,比云煙還要淡。這就顯得他半垂的眼眸顏色極深,更叫人看不透了。
有些渾然不知數的邪魔以為,那是他靈神有損或是受了什麼傷,是個可以趁虛而入的機會,于是接連幾日都有人試著摸進雀不落。
他們進得并不艱難,甚至算得上順利。
但沒過多久,照夜城的其他邪魔們便意識到。那些人進了雀不落,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于是一時間,整個照夜城都有些躁動不安。沒有人喜歡被一個絕對的強勢者壓制著,無聲威脅著,但他們又掙脫不了本能。
那段時間里,曾經的一些論調又被提了起來——
有邪魔說:“城主將這里劃成魔窟照夜城,引得所有邪魔聚居于此,或許有些別的目的。”
還有人附和說:“早就這麼說了,可惜沒人信。”
其實也不是沒人信,邪魔們最初聚居于此時,就有不少心懷猜疑的。但他們盯了烏行雪很久,也沒看出什麼端倪。
邪魔又一貫隨心所欲,遵從當即的享樂。倘若數十年,甚至一百年都看不出端倪,他們便不會再費心思多想了。
更何況同為邪魔,本性在那,誰會費勁去布一個上百年的局?
所以那些陡然叢生的猜疑論調依然沒能持續很久,就像從前一樣,不出幾日便消散無蹤,再沒人提起了。
他們從從容容定居在照夜城,好像世間所有邪魔,生來就該歸順在這個地方似的。
***
那個杏花燈節后,烏行雪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踏出過照夜城。
后來他們又有過幾次相遇,或許是冥冥之中天意弄人,又或許是仙魔之間的一種注定。每一次都是最不合適的狀態,最不合適的場合,最不想被看見的時刻……于是每一次都是滿地狼藉。
再后來去人間,烏行雪總會刻意避開一些地方,避開蕭復暄有可能會出現的地方。
他聽過無數人叫他“照夜城主”,也聽過無數人說他“橫行無忌十惡不赦”,他都能尋常對待、置若罔聞。但他始終沒法那樣平靜地站在蕭復暄面前。
那滋味居然比分劈靈魄更難受。
烏行雪避了很久。
聽聞那段時間里,天宿上仙頻接天詔,始終往來于北端。
又聽聞天宿明明總在北邊辦事,卻時而會在南邊出現。
他們就像以整個人間為界,兜兜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