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以來, 從來沒有任何人敢以如此姿態進靈臺。無論是誰,無論是來受天之詔還是跪領天罰, 都是一道一道云峰走上去的。
從來不會有人這樣……劍意狂張還帶著煞。
那些仙使甚至抬手擋住了臉。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能感受到靈識掃過時掀起的狂風,那風里有不知哪里的細碎雪沫, 帶著極北才有的肅殺味道。
聞到的那一刻, 他們心驚膽寒。
仙都之人或許會認錯其他仙人的氣息,卻不會認錯蕭復暄的。因為他一身仙氣里裹著最濃重的煞, 獨一無二。
正是因為獨一無二,也正是瞬間就能認出來人,他們才更覺得心驚。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蕭復暄情急如此?!
眾仙滿目驚疑,毫無頭緒。
那時候,他們已經從“靈王被抹殺”的短暫空白里恢復過來,已經徹底忘卻了靈王的存在,只覺得那日的仙都同數百年里的每一天一樣,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所以他們想不明白,也來不及阻攔,只能失聲叫道:“天宿!如此有違仙規啊!”
任何人都知道,靈臺不能擅闖,如此有違天規。蕭復暄必定也知道,但那道靈識就是一步未停。
他們只隱約看到雪沫寒風中天宿的虛影,面沉如寒冰,眸底一片紅。
他們的驚呼和告誡轉眼便落在后面,說著:“出什麼事了?天宿為何突然如此?!”
其實就連蕭復暄自己也說不清出什麼事了。
他的軀殼還僵坐于極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手中還握著那個沒有完成的白玉雕像。他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某個瞬間,一股毫無來由的悲意籠罩下來。
極北之地廣袤無垠,他嗅著風里的雪味,冷得像萬劍貫心。
他抿著薄而直的唇,垂眸看著那尊雕像。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靈識就已經脫離軀殼,直貫仙都。
他說不清出了什麼事,但他必須做點什麼。
他應當要做點什麼的,否則——
否則……
他甚至不知道“否則”之后該接什麼,但他那道靈識已然如重劍一般,楔落在靈臺頂峰之上。
那一刻,那座懸于云端的高峰嗡嗡震顫,裂縫從蕭復暄的虛影腳下蔓延開來,碎石迸濺。
他攥著手里的劍,抬頭道:“你做了什麼?”
“你究竟……做了什麼?”
天道的抹殺不留余地、亦毫無痕跡。世間任何人都應當如此——
他們會從短暫的空白中回過神來,該如何便如何,從此將這一日忘于身后。
過去的所有空缺都會被一些理所當然的緣由填補干凈,回想起來不會恍惚,不會疑惑。他們會覺得事情自始如此,世間也從來都是那樣,一分一毫都不曾變動過。
所有人都該這樣,不會有任何例外。
可偏偏……有一個蕭復暄。
***
靈臺眾仙始終未能知曉,那一日的最高峰上、靈臺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那一天,他們曾親眼看見十二座懸于云端的高峰地動山搖,南窗下的煞渦又掀狂瀾。他們甚至在某一刻收到過詔令,紛紛身負法器趕赴山巔。
但后來的他們卻都不記得了,因為那一日靈臺之上發生的事情也被一并抹去了。
最終,他們只記得天宿靈識挾風而來的瞬間,以及那個眾所周知的結果。
后來常有人說:“仙都眾仙倘若違背仙規,都得去靈臺十二峰跪受天罰,但天宿是個例外。
他畢竟是唯一一個受點召而成的上仙,獨立于眾仙之外。若是有違仙規,受的罰恐怕也不一樣,便是那所謂的禁令吧。”
***
蕭復暄靈識歸體的那一刻,淡金色的禁令自他手腕經脈浮現,融貫周身,匯集于心口。那是無聲的禁錮,以他身軀所在的極北之外萬里雪原為牢,將他封在那里。
曾經在萬劍穿心的悲意之下略有松動的記憶,在禁令流轉間一遍又一遍地被抹除、消殺。
他時常垂眸看著那尊白玉雕像,明明是一方死物,面容也一片空白。但他卻覺得它應當是靈動的,風姿颯颯又略有一些狡黠。
它應當是帶著笑的,矜驕里透著懶意,也會作弄人似的咕咕噥噥同他說話。
但它始終不曾開口。
仙都人人都覺得,天宿上仙能鎮得住無邊煞氣,耐著了茫茫死寂,應當是喜歡安靜的,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似乎確實如此。
但他有時候闔眸坐在這萬里雪原上,會在忽然間睜開眼睛。
他會抬起頭,不知緣由地看向上方某一處。就好像那里會有瑯當玉響,或是會有誰叫他一聲“蕭復暄”。
可是沒有。
極北之外的上空永遠是一片蒼青色,間雜著雪的白,霧蒙蒙的,茫茫不知盡頭。
有時他還會忽然生出一股執念來,想把那尊神像雕完。他指尖凝著不帶殺意的劍氣,試著構想良久,卻怎麼想不出這尊神像該有怎樣的眉眼。
到最后,他又總是收了劍氣,指彎卻輕輕落在那尊神像臉側。
他用錦袋將神像裝下,那錦袋是他隨手幻化的,白色鏤著銀絲,同他一身皂色靴袍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