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說著,臉的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來。
他們莽莽撞撞下了橋,又接連停下,相顧良久撓頭道:“等會兒,我們……我們要去哪兒來著?”
“唔……”
“奇怪,我們好好的為何從宮府里跑出來?”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點難受。”
“我也是……我心里好難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會兒,莫名覺得累極了,明明從前沒有這樣難受過。
而那兩個坐春風的小童子,抹著眼淚跑在仙都的晚風中。他們跑過了一片冷霧,再沒有出來……
就像靈王送上來的那縷春風一樣,消散在漫漫長夜里,杳無云煙。
遠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風,院門外掛著長長的燈。那明亮成串的燈火于某一瞬熄滅下去,從此以后再沒有亮起。
極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蕭復暄軀殼里靈魄撕裂之痛反反復復,仿佛永無消止之時。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生出錯覺,好像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靈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還有誰?
還會有誰呢……
那漫長的痛楚終于緩緩休止,蕭復暄睜開眼,雙眸泛著紅。他緊蹙著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里握著的東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颯踏,手里握著一柄長劍。但它既無名姓,也無面容。
這應當出自他手,是他親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誰,他又為何摘了喪釘坐在這大雪里?
他長久地看著神像空白一片的臉,卻記不起來。
他應當是忘了什麼事,于是整個人世間都缺了一塊。
此后將近三百年,再沒有完整過。
第87章 百年
落花臺的那場大火究竟燒了多少天, 恐怕沒有人能算得清,就連烏行雪自己也記不得。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所有加諸在同一個人身上,任誰都不能清醒承受。他混沌又安靜地在那方禁地里坐著。
火燒了多久, 他就坐了多久。
他不再是神性繚繞的不壞之軀, 極度虛弱之下, 那火也會留下傷。頸側,后心, 手腕,腳踝……越是命門之處,越是容易感受到痛的地方, 傷便越明顯。
到最后, 他周身衣袍浸滿了血。
后來的人間傳聞常說, 落花臺被燒成焦土之后, 因為燒死了太多人,浸了太多血,以至于所有從那里流經的河流, 進山時水色青白,流出來時就成了赤紅,蜿蜒整個葭暝之野。自那之后, 葭暝之野就連風里都帶著一點枯焦血味,像銹蝕的冷鐵。
但從沒有人知道, 那被風吹滿曠野的血味其實來自于靈王。
***
如果意識迷蒙的混沌能算一場覺,那烏行雪便在落花臺里睡了一場漫長的覺。
等他睜眼醒來,那場大火已經熄了很久, 十二里落花臺燒無可燒, 只剩他一人。那些前來施法撲火的仙門中人早已散去,曾經聲名遠播的山市在百姓口中也只剩下唏噓。
烏行雪將衣袍上的血跡隱了, 從曠寂的山道里走出來時,依稀看見了遠處的城郭。城外有些茶攤酒肆,支著長長的竹竿掛著燈籠和笙旗。上面的字樣從“歲寧”變成了“清河”。
只是“睡”了一覺,卻仿佛換了人間。
他在山外的岔道上碰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跟著一輛負著重貨的牛車,在山下走得小心翼翼,邊走還邊四下張望,似乎生怕道旁蹦出點魑魅魍魎來。
坐在牛車板沿上的一個姑娘眼尖,穿過山霧一眼瞧見他,先是嚇了一跳,又驚道:“這落花臺下居然還有敢獨行的人?”
那吱呀慢行的牛車戛然一停,那群人紛紛停下,朝他看過來,驚疑不定。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嗡嗡不歇。趕車的人身形結實,腰間還配了刀。
那人盯著這邊,摸著腰間的刀問道:“這位公子從何處來,怎麼一個人行在這山道上?你難道不曾聽聞過落花臺天火?”
那個眼尖的姑娘在旁補了一句:“公子是外鄉人來的麼?這山里早前出過事的,有邪魔作祟!”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有人指了指頭頂蒼茫一片的云天,說:“也不知是哪里來的邪魔,估計是罪孽深重又格外難對付,引得上面都看不下去了,降了天火來罰,燒了不知多少日子。”
“那火燒起來的時候竄得可高了!數十里外都能看見這里一片紅。好多人聽到了哭聲。那真是……怨氣滔天。那麼濃的怨氣散不了多快,所以這里很容易出事的!”
“對對對!經常有人說在這里看見冥火,還有許多嚇人東西!”
“一個人來這里實在危險,這附近城鎮的人往來都是湊了堆的,跟著拉貨的車馬或是會些術法的人,公子你……”
“公子?”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說了好一會兒,卻遲遲得不到回應,終于忍不住小聲猜測道:“難不成他聽不見?”
那時候的烏行雪確實聽不太清。
他周身余痛未散,五感僵頓。那些百姓的話語落在他耳里像隔著山海,模糊成片,他聽得最清楚的,都是那些反復言之的詞,說的是落花臺作祟的邪魔和怨氣滔天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