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風里有股說不出來的冷味,嗅進鼻中,叫他從心口涼到了腳底。
緊接著,他聽見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輕輕應了一句:“好……”
小童子聽著那話,覺得那聲音有點像靈王,但又比靈王啞得多。
不知為何,或許是夜里風涼寂寥的緣故。他聽見那聲“好”的時候,心里莫名難受起來,那語調讓他鼻子一酸,有點想哭。
或許當年靈王給他們幾個動了點手腳,于是在這一刻心有感應。他突然紅著眼睛跑進屋里,抽了符紙要給自家去了極北的天宿傳書信……
另幾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來回轉悠了幾圈后,匆匆出門要去坐春風看一看。
與此同時,坐春風那兩個小童子也莫名難受極了,他們越來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門檻上絆了個跟頭。
他一聲不吭爬起來,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著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著跑著他感覺自己臉上有些涼,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為何抹到了一手潮濕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輕聲問:“我為什麼會哭啊……”
***
這些烏行雪都不知道。
那縷替他去看蕭復暄的春風,在他對小童子說“好”時,便散在了仙都的夜幕里。
而他本人還站在封禁之地的大火里。
烈火燒了不知多久,他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灼痛,他只覺得冷。渾身發冷……
他被籠罩在神木巨大的陰影里,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點,垂在身側的手指攥了起來,越攥越緊,攥得生疼。
他嘴唇微微動了動,極輕的聲音重復了一句:“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他也接過一道天詔,處理完亂線回來后也是周身冷痛不已。只是不如這次厲害。
當時小童子問他:“大人疼麼?”
他擺擺手滿不在意地笑道:“一會兒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只靜坐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恢復如初。
這就是靈王的自愈。
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時常說的“靈王的福祉”。
他拿這個福祉安慰過那兩個小東西,也安慰過自己,不知在多少個迷茫的日夜,他感受著自愈時溫柔的暖意,對自己說:看,叫一聲“靈王”,還是有些福報的,不僅僅是負累而已。
到頭來……
就連那“福祉”都不是靈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報從來不是因為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因為世間有一個蕭復暄。
他這所謂的“自愈”自最初便有之,那時候他和蕭復暄甚至還不相識。所以這絕不是蕭復暄有意動下的手腳,這是天生的牽連……
烏行雪看著自己的手,閉上眼睛,閉合了五感,試著讓那自愈之力再動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從血脈深處流淌而出時,恍然睜眼。他轉身看向神木……
意料之中,他看到白玉精順著神木樹根蜿蜒而上,將整個樹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種供養。
他和蕭復暄之間的這種供養牽系恐怕就是來源于此。
那一刻,他腦中閃過曾經聽過的許多傳言。
凡人嬉笑著說,世上有一種雙生花,兩朵生在一枝上。這朵盛開,那朵便有了枯相。
凡人還說,這種牽連萬中無一,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緣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從神木化身為人時,第一次用白玉雕著人像時,第一次在仙都碰見蕭復暄時,他也曾是這樣想的:這是世間萬中無一的緣分。
冥冥之中,他合該要碰到這樣一個人,此生與之牽連至深。
可如今他卻不這樣覺得了……
這萬中無一的事在他看來是緣分,于蕭復暄而言,卻是說一句“孽緣”都不過分。
他憑何至此?
他一世擋了天雷死在樹下,一世做了神仙卻還要供養靈王。
他憑什麼?
他憑什麼!
烏行雪眼眸泛紅,彎腰用手指輕碰了一下枝干上包裹的白玉精,溫暖如同蕭復暄的體溫。
他輕聲說:“我送了那些靈魄一個解脫,也該送你一個啊。”
不止送你,還應該送這世間許多人一個解脫。
仙都有靈王一日,世間亂線便糾纏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貪心之人便永無盡處。
他于大火中抬了一下手,一柄鏤著銀絲的長劍便于天際直貫下來,橫通封禁之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著那白玉精所化的劍刃,劍刃上有與蕭復暄靈魄一樣的氣息。
他嗅著那股淺淡的氣息,低聲說:“最后一次。”
我再借你最后一次力。
因為……
因為可能有點疼。
這個念頭落下的那一刻,靈王的長劍如驚鴻飛影,凌冽徹寒的劍氣自天而下,順著神木如云如霧的華蓋直劈下來。
分劈靈魄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領悟得透徹至極。
世間任何人在極致痛苦的時候,都會掙扎一番,那是一種本能作祟。但他卻在神木震顫時,咽下口里的血味,壓著劍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閉著眼,在同知同覺中感到靈魄分隔兩邊,一邊是神木的枯相,一邊是神木的榮相。
枯榮分割,靈魄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