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沒有解釋。
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場死亡都有解釋。也不是解釋了,那些故去的亡人就不恨了。
每一個死去的人應該都是恨著他的吧,無一例外。
所以多一個少一個全無區別。多幾千,少幾千也全無區別。
它們又叫道:“你不得好死——”
烏行雪笑了。
笑完,他闔眸答道:“好。”
他聽見那些靈魄在歸去之前嘶聲尖叫,一遍遍地喊著“好難受”,喊著“我會記住你,我會記住你……”,喊著“你這個魔頭”。
能讓這些靈魄就此解脫的,并不是一場簡單的火,那火里融了靈王自己的一點靈魄。
于是,那些靈魄被燒了多久,他自己就被燒了多久。那些靈魄死去時有多痛苦,他就有多痛苦。
但他依然站得筆直,像曠野里一棵孤拔的樹。
他承受著嚴寒和痛苦交錯之感,在通天徹地的火光里抬起頭,像是透過彌漫的黑云看向那不知何處的靈臺天道。
他動了動唇,啞聲道:“看見了麼,這是凡人之死。”
第85章 劈靈
他和天道同根同源。不知那凌駕于仙都之上的靈臺天道, 能不能通過他這具軀殼,體味到哪怕一丁點……
恐怕是不能的。
恐怕從來都不能。
這才是最為荒謬、悲哀之處。
因為那個站在對立面的并非是某一個人、某一件事。那是靈臺天道,它碰不到、摸不著。所有的不甘與憤怒宣泄出去, 甚至得不到一點回音, 就像用盡全力刺出去一劍, 卻刺了個空。
而它依然在端著它所謂的平衡和道理,福禍相依, 善惡共存,仙人有別……
因為仙人有別,所以同樣一場大火, 燒得凡人靈魄魂歸塵土, 燒得烏行雪灼痛入骨, 但他的皮肉卻毫發無損。
因為他有神性, 他是仙人之軀。
即便先前心神不穩時,他已經邪氣纏身了,即便他手里剛有數以千計的靈魄死去。但他依然算個仙。
多可笑, 他明明滿身邪氣繚繞,卻依然還算一個仙。
可世間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仙麼?
沒有了。
滿世間只有一個靈王,滿手殺孽, 不人不鬼,不倫不類。
只要神木多存在一天, 只要這樣的靈王多存在一天,那些斬不斷理還亂的線,那些因為生死貪心而起的禍端, 就一日不得停歇。
這個念頭在烏行雪腦中盤旋不散。
***
那些捆縛于此的靈魄在火中散去后, 封禁之地渾然一震,看不見的威壓如水波一般蕩散開來。
大火灼燒的嗶剝聲響中, 隱約傳來了沙沙的輕動。
焦土一片的曠野中忽然出現了一道虛影,那道虛影有著世間最美的冠蓋,如云如霧,如煙如霞。
那是隱匿于禁地里的神木。
此時因為隱匿之術被撤,終于在曠野中顯露出來,就在烏行雪身后。
那棵參天巨樹就那麼站在烏行雪身后,像他投注于地上的長影。而他卻沒有回頭。
他依然身形孤拔地站在火里,因為徹骨的冷和痛,光是站著都費盡全力。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仰起頭,看著神木的冠蓋枝椏籠罩于頂,花瓣不斷落下,從未停歇。
他搓去指尖的薄霜,伸手想接住飄落的花瓣,卻什麼都沒碰到。
生死輪回從神木上剝離之后,這些落花就只剩虛影了,就像他所站著的這片山市一樣,都已成了空。
假象而已。
他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掌,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之后低聲說道:“我有點累了……”
他化身為人,被點召成仙至今,斬過數不清的亂線,收拾過數不清的爛攤子。他忍受過不知多少回難以忍受的皮肉之苦,每一次他都能一笑置之,擺擺手就過去了。
唯獨這次……
可能過不去了。
那些無盡悲哀的后面是憤怒,憤怒后面是漫無邊際的空茫,空茫之后,是兜頭而下的疲憊。
他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我是誰……
我還應該如此存在麼……
那一刻的靈王在心里問自己。
其實在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有答案了,在他把神木的隱匿之術撤去時,他已經打算好要做什麼了。
但他沒有立刻動,而是站了很久。
他在那遲疑中自嘲一笑。
心說你看,即便做過仙,也能體會到凡人將死之時的感受。確實有諸多遺憾,諸多不舍。
他甚至某個沖動間想先回仙都看一眼。再去南窗下走一遭,他想看看蕭復暄。
他喜歡那種出于愛意的親近,那些因某一個人而起的悸動和歡喜。同他坐在枝椏間看過的那些生死離散都不一樣,是獨屬于兩個人的。
這種牽連他第一次體會,無可參照,也形容不清。
只知道凡人走到終時常會想家,他并非凡人,雖然化身于落花臺,卻也不算有家。
他無家可想,只有蕭復暄。
他想起在仙都的初見,蕭復暄隔著長長的白玉臺階抬眸看過來;想起南窗下的屋檐,蕭復暄半跪著,低頭看過來。想起在落花山市,蕭復暄隔著漫漫燈火看過來……
想起有一回,他辦完天詔的事回到仙都,懨懨懶懶的不想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