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先前問他,借著一抹靈識探查, 是像一道影子還是要附著于人。
正常來說都是前者, 靈識無形無狀, 意隨風動。但蕭復暄有些特殊, 他是可以化形的。
比如眼下這個身著皂衣的人。
他跟著醫梧生的蹤跡落身于大悲谷前,抬眸望出去,微微有些詫異。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條線上的大悲谷, 一時間竟然認不出來——
這座大悲谷并不荒涼,也不頹敗,依然有些風沙, 卻沒有常年籠罩的灰黃色的塵霧。
這里的谷口甚至算得上熱鬧。
蕭復暄粗粗一掃,就看到了客棧、酒家、茶肆和拴馬樁。到處都搭著馬棚, 配著長長的馬槽,供往來的車馬隊歇腳。
眼下的馬棚都是半滿的,茶肆酒家外面的草棚坐著不少人, 打扮不一, 可見這條深谷日常有多少人往來。
真是全然不同的大悲谷。
蕭復暄在茶肆的草棚里看到了醫梧生。
明明已經到了大悲谷口,過了長長的棧橋就是目的地, 醫梧生卻沒有急著行路。他坐在一張四仙桌邊,同一對夫妻合了桌。
那對夫妻看上去愁容不展,女人懷里抱著個孩子,孩子用厚厚的襖子裹著,連臉都掩上了,一副生怕受了風寒的模樣。
而男人則從懷里小心地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神仙廟里常見的平安符,疊成了一個小塊兒。他把符紙展開,就見里面有一撮香灰似的粉末。
男人把粉末倒進面前的茶碗里,沖女人懷里的孩子努了努嘴。
蕭復暄曾經見過這種做法,民間有人得了疑難雜癥,不知如何是好,便會這麼做——找個靈驗的廟宇,求點香灰化點符水。
想必這對夫妻就是如此。
女人遲疑了一下,咬咬牙,就要把茶碗拉到面前來,卻被一只手摁住了碗沿。
出手的不是別人,正是醫梧生。
他依然裹著厚厚的布巾,掩到鼻梁,乍一看就是個怕冷的書生。
他冷不丁插手,弄得女人一愣,男人更是擰了眉斥道:“你做什麼?”
醫梧生抬起眼,眸光溫潤:“在下不才,見過一些失魂之癥,這病癥若是在小兒身上,會顯得像是死胎,面色青紫,摸不著脈象,看不出鼻息。”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讓那對夫妻驟然變了臉色。
醫梧生又道:“其實,只要沒有渾身涼盡,心口還有一點熱,便是還有一口活氣。用丹藥順下去,把那口活氣頂上來,就有得救。”
他頓了頓,道:“倘若耽誤了時機,等到心口那點熱氣也散了,就真的神仙難救,無力回天了。”
這一套說辭,但凡放在任何一個陌生人身上,都有幾分像騙子。偏偏經由醫梧生之口,就顯得真切可信。
尤其他衣襟上還帶著清苦的丹藥味,像個穿行山野的游醫。
那對夫妻對視一眼,又猛地轉頭看向他。那個女人突然便紅了眼眶,一把抓住醫梧生的袖子,道:“先生精通醫術?先生能不能救救我兒,他……他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她說著,掀開蓋布,露出懷里孩童的臉。
蕭復暄余光瞥掃過去,那孩童果真像個死胎,面色烏青泛紫,閉著眼,看不出一點生機。
但他能探到,那孩童確實還有一點殘余的活氣。
女人抓著醫梧生的袖子,抽抽噎噎道:“他前些日子睡覺魘住了,之后就一直沒醒,成了這副模樣。
他們都跟我說沒救了,摸不著脈,已經沒了。但我知道他還活著呢!他不是冰冷冷的,昨天手指還動了一下——”
“我們原本是想去夢都求那些仙門的,夢都有個封家。”女人道:“可昨夜聽聞,那封家出了事,正掛著喪。我們也是沒法子了,才臨時跟著一路鏢隊來這。”
蕭復暄聽到“封家出了事”,眉目輕動了一下。
這條線既然沒被斬斷,便一直在延續,想必所謂的“出事”,就是他和烏行雪當日在封家所見所為。
“封家?”醫梧生也怔了一瞬,“封家出事了?”
女人點了點頭:“聽說有座什麼塔都塌了,先生認得封家?”
醫梧生又回神道:“哦,沒有……略有耳聞。”
他垂了眸,不再多提,只把那碗融了香灰的茶水拉到自己面前:“你這符灰是哪里弄來的?”
女人轉頭指了指大悲谷:“山廟里求的,都說這里很靈。”
醫梧生:“山廟?”
女人:“對,就是入口那座。”
蕭復暄聞言,轉頭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見大悲谷入口處有一座廟宇,就像當年供奉過云駭又撤了神像的那座廟宇一樣。
醫梧生也看著那處,片刻后才恍然回神。
他從大悲谷收回目光時,看見了蕭復暄。
因為蕭復暄化形時改換了容貌,又掩著斗笠,醫梧生并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眸光輕頓了一下,像與陌生人撞了視線似的,客氣地點了一下頭。
他掏出藥囊,倒出兩顆小小的丹丸,又同小二要了一碗水,將那兩粒丹藥在水里化開。
他在道旁折了一根草管,沖那對夫妻說:“慢慢喂進去,也別在這四面受風的茶棚里坐著了,找個避風處,用熱的東西給他捂著心口,輕拍他的后心,拍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