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劍經過,神色淡漠腳步不停,卻總會將那些話聽進耳里。
他們說靈王不總在仙都,靈王常會下人間。
他忽然意識到,那個戴著面具來到京觀的人于他而言是一場至深的糾葛。但他之于對方,只是斬過的無數亂線中的一部分,同其他任何人并無區別,甚至不會留下什麼印象。
意識到的那個瞬間,他心里閃過一抹很微妙的情緒。
這種微妙情緒他后來常有,總是因為同一個人。大多時候不會顯露出來,蓋得很好。還有些時候會被那人看見,然后對方便會笑起來,生動中帶著一星狡黠,像揪住了什麼似的問他:“天宿大人這是不高興了嗎?”
那種狡黠笑意倒是很少會在旁雜人面前露出來,于是他心情又會變得還不錯。但為了讓對方得意久一點,他會讓那抹“不高興”顯露得久一點。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他希望某人會忽然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一些最初的糾葛,意識到他們其實更早以前就已經見過。
在他的設想里,那一幕總是發生在坐春風或是南窗下,在屋檐頂上或是窗邊,有酒有落花、安寧或愜意的時候。
那某人的神情多半會是驚詫、呆愣再帶些許懊惱,接著便會應許一些所謂的“賠罪”……
但他從未想過會是在如今這般場景里。
他掃過烏行雪蒼白緊攥的手指,看著那雙眼睛,想起當年靈王拎著劍沉默佇立于京觀的身影……忽然又不想讓對方知曉了。
他拇指抹著對方緊抿的唇角,借著氣勁傳音過去:「你還記得哪些人?」
他慶幸于此時的他能感知烏行雪所想,而對方卻只能聽到他有意傳過去的。
他聽見烏行雪說:「很多人……我殺過的,看著他們死去的,都記得……」
原來都記得。
他心里想著,然后聽見自己說:「那些都不是我。」
「當真?」
「嗯,當真。」
天宿不說虛言,卻總在同一個人這里屢屢破例。
***
烏行雪始終盯著蕭復暄的眼睛,慢慢感覺到手指關節泛起了酸。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抓得有多用力。
還好。
還好蕭復暄不是那之中的一個……
烏行雪手指上的血色回來一些,極輕地松了一口氣,但他依然有幾分不放心,問道:「那你當時在哪?」
他仔細回想一番,又道:「我記得當時沒有其他活人在京觀……」
蕭復暄:「不是活人。」
烏行雪一愣:「那是什麼?」
蕭復暄道:「京觀里有什麼,我便是什麼。」
烏行雪下意識想到了那些亡人,京觀確實埋的是沙場中人,但是……
還沒等他多想,蕭復暄又道:「不知為何我的靈魄會流落在那處,但你當時所為,讓一些亡魂得以解脫。」
烏行雪怔了一下:「解脫?」
「嗯。」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要想起京觀,就會陷入良久的沉默里。那是落花山市的熱鬧和人語也改不了的反應,直到這一刻終于有了改變……
他被蕭復暄的氣勁包裹住整個心臟,聽見對方嗓音溫沉地說:「你救了很多人。」
他輕眨了一下眼。
我救了很多人……
「你讓很多人解脫了,我是其中的一個。」蕭復暄說:「我還同你說過一句話。」
烏行雪怔怔應道:「什麼話?」
蕭復暄道:「你應當不記得了,我離開前問過你‘你是誰’。
」
烏行雪愣了片刻,輕聲說:「我記得。」
他真的記得,盡管那道嗓音太模糊了,淹沒在太多凄厲的亡人尖嘯和哭音里,但他確實記得有人問過他一句“你是誰”。
這句比什麼都模糊的話,在此刻忽然成了最為清晰的印證。
在聽到這句的瞬間,烏行雪安定下來。
曾經想起京觀時那些沉默的、寂靜的瞬間,在數百年后的此刻,只因為一個人的幾句話,居然變得不那麼讓人難熬了……
「蕭復暄。」
他忽然很想叫一叫對方的名字,也真的叫了一聲。
只是沒等他繼續開口,整座封家高塔就猛地震動幾下,動靜之大,幾乎讓人站不穩。
寧懷衫措手不及,被顛得踉蹌兩步,眼看著要撲撞上自家城主。
“哎我次——”他嚇一大跳,又剎不住勢頭,索性閉了眼心說死就死吧。結果就感覺迎頭一擊罡風,像墻一樣,咣地砸在他鼻前。
他“啪”地貼在風墻上,睜開一只眼睛,就見自己離城主只有半步不到,卻分寸不得進。
而天宿面無表情瞥了他一眼。
寧懷衫:“?”
天宿手還在城主臉邊。
寧懷衫:“???”
他一句“這塔怎麼了”卡在嗓子里,半晌又咕咚咽了回去。然后撐住風墻,默默往后退了兩步。
結果高塔又猛震幾下,寧懷衫“啪”地一聲又貼了回來。
“我……”
他咽下粗口,最終還是忍不住在罡風中喊了一句:“這塔是要徹底塌了嗎這麼顛?!”
烏行雪起初也以為是高塔要倒、封家秘地要破。
然而當他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間變得錯亂時,他便猛然意識到不對!不是高塔和秘地的問題。
「是整個過去。」蕭復暄斂眉道。
聽到這句話時,烏行雪也反應過來:是這條因封家家主而起的亂線正在消失,所以場景才會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