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宿不同……
在眾人口中,天宿冷俊鋒利,從不與人親近,應當是不喜歡“失禮”的。
可他聽著這聲“蕭免”,依舊仰頭喝盡了杯盞里的酒。他喉結滑動著,咽下酒液,這才轉眸看向烏行雪,低低沉沉應了一聲:“嗯。”
玉醑易醉,他喝了不少,眸色卻依然如初,像冬夜冷冷清清的星。
“靈王惱了。”他說。
小童子一聽靈王大人居然惱了,頓時變了臉色,齊齊仰臉看向烏行雪。他們團扇也不打了,一個個凝固在原地。沒一會兒,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就汪出兩泡眼淚來。
烏行雪:“……”
那十二個小童子團團圍住他,揪著袍子開始掉眼淚的時候,他十分糟心地閉上了眼睛……
然后一把抓住了天宿。
天宿上仙剛從人間辦完事回來,一身深沉皂色,袖口有煙金束腕。靈王長指搭在上面,顯得更白更瘦。幾乎看不出來這雙手握劍時極穩,斬殺時利落至極。
蕭復暄眸光半垂落在他手指上,過了片刻才抬起眼。
烏行雪笑得十分風雅,然后倏然一收,一臉木然道:“你還是別做客了。帶著這些小童子,回你的南窗下去。”
彼時,靈王說變就變的臉與嗷嗷哭成一團的小童子們相映成趣。
蕭復暄掃過他們,偏開了臉。
他眸光動了一下,很久以后烏行雪想起那一幕,依然覺得那是一個一閃即過的罕見笑意。
以至于那個瞬間他怔了一下,忽然開口問道:“你那日為何能認出我?”
蕭復暄正要起身拿劍,伸手時頓了一下,轉頭看向烏行雪:“哪日?”
烏行雪道:“還有哪日。”
蕭復暄反應過來:“玉階上?”
烏行雪點了一下頭:“對。”
蕭復暄低沉開口:“仙都有幾個靈王,為何認不出。”
這話乍一聽沒什麼錯,可是……
即便仙都只有一位靈王,他們也從未碰過面。即便他從眾仙口中聽過許多次“靈王”這個人,哪怕說得惟妙惟肖也并非親眼所見。
真見到了,依然要憑借那些特別之處去分辨。
他回想起那日小童子的話,道:“我當時沒戴著常戴的面具,沒有佩劍,脖頸上也沒有被賜的字,你是從哪兒——”
“認出來的”幾個字還沒出口,屋里忽然響起當啷聲。
烏行雪話音一頓,抬眸朝響聲看去,就見他倚在榻邊的長劍不知為何動了一下,倒落在地。
他抬手空抓了一下,那把靈劍劃了個利落漂亮的弧,落到他手里。
劍仙有靈,對人對物都有所感應,忽然有動靜并不罕見。更何況這劍里有白玉精,那是曾經蕭復暄血液所化。
而蕭復暄就站在一步之遙處,疑問道:“劍怎麼了?”
烏行雪輕輕“噢”了一聲,垂眸掃過劍身,握著劍在手里轉了一個弧:“無事,它比較……靈。”
用劍之人,對劍總是十分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優劣。更何況這是靈王的劍呢。
蕭復暄道:“你這劍不是鐵鑄。”
“天宿好眼力,確實不是玄鐵煉就的。”烏行雪輕聲道:“它是……白玉精所化。”
“白玉精?”
“對,人間有個地方叫做落花臺,不知你聽過不曾?”烏行雪道,“那里有白玉精。”
他說起落花臺時,抬眸看了蕭復暄一眼。
天宿神色未變,依然一如平常,就像在聽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果然……
不記得了。
烏行雪心想。
他收了目光,之前一時沖動想問的話也沒了再問下去的必要。
很奇怪,如果是之前,他多少會生出一些失落來。但這會兒,或許是因為蕭復暄就站在他面前,說著“做客”走進了他的坐春風里。于是那點失落倏然而逝,幾近于無。
他背手拿著劍,沖自己那倆小童子使了個眼色,正要送客。忽然聽見天宿開口道:“我在人間見過你。”
烏行雪背在身后的手一緊,倏地抬眼。
片刻之后他才意識到,蕭復暄將他不了了之的問話聽了進去,正在回答。
-你是從哪兒認出來的?
-我在人間見過你。
***
“哪處人間?”烏行雪問。
蕭復暄長眸瞇了一下,似乎有些出神,片刻后道:“很久之前,在京觀。”
烏行雪手指又慢慢松下來。
這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不是“落花臺的神木上”,這是意料之中。
在“京觀”,又是意料之外。
京觀是后來才有的名稱,晚于落花臺,比如今的仙都又略早上幾十年。
那并非一座城、一座山、或是一片洲島。京觀曾經就是一片不起眼的荒野,在后來的夢都邊郊。
那片不起眼的荒野之所以變得特殊、有了名字,是因為曾經數百年斷斷續續的戰事。
那些戰事中死了數不清的人,一代又一代,幾乎能跨越一個普通人好幾世了。
那些死于戰事的尸首堆積如山,殘肢混雜,血泥相融,在硝煙之后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更何況在那個年代里,大多都家破人亡到無人收尸。
于是那些無人收認的尸首便被運到了那處少有人經過的荒野,用沙泥石塊層層壘疊,砌筑了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墳冢。
每一座墳冢里都有數以千百計的亡人。
時間久了,那片荒野便成了專門堆積世間無名尸首的地方,有了個專門的名字,叫做京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