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眼神又亮了一瞬,周身巨震,就像忽然從長久的夢中驚醒。
他抖著眼皮張了張口,似乎竭力想說出什麼來,卻又抿上了唇,艱難地搖了一下頭。就好像他是想說的,卻被某種東西束縛著不能說,甚至還得否認,表達著相反的意思。
這反應著實詭異,卻證實了烏行雪的猜測。
他先前聽這掌柜絮絮叨叨,以為是對方天生多話。那小姑娘吞吃生父也好,少爺吞吃書童也好,明明幾句話就能講清,掌柜卻偏偏要從“后院生出玉精”開始說起。
現在想來,就好像他在能說的界限之內竭力說著,試圖讓聽的人明白背后隱晦的含義——這個地方不一般,但我卻不能走。
烏行雪又問:“你是在守一樣東西,還是一處地方?”
“誰讓你守的?”
“還有……”
蕭復暄會在那里嗎……
掌柜又竭力張了一下口。
或許在這些年里,他將同樣的話絮絮叨叨說給過許多人聽,但聽到的人要麼驚慌、要麼忌憚,始終無人深想。
如今,他終于碰到一個問出這句話的人,所以無論如何得也要再多說一句。
就聽掌柜用極為嘶啞的嗓音,艱澀開口,問了烏行雪一句話:“你知道……這地方為何會叫做……落花臺嗎……”
烏行雪一怔,腦中跟著閃過一句:
「你知道,那地方為何會叫做落花臺麼?」
***
那是仙都的某一個長夜。
還是靈王的烏行雪辦完事回到坐春風,打發了兩個嘰嘰喳喳的小童子,帶著一壺上好的玉醑,翻上了瑤宮高高的玉檐。
檐邊浮著白霧,他支著一條腿倚靠其中,像是坐在游云之端。
他喝了三盞酒,有了些懶洋洋的困意,便枕著手肘仰躺下來,順手掩上了常戴的面具。
結果沒多久,他就聽見玉檐有動靜,像是有另一個人也上來了。
腳步從玉檐另一端走過來,在他身邊停下。
過了片刻,他的面具被人掀開一些。沒掀全,只從下頷處抬了一角。
接著,蕭復暄的嗓音響在夜色里:“你喝了我的酒。”
烏行雪上半張臉依然掩在面具里,他懶得動,也沒睜眼,就那麼輕聲慢語地回了一句:“你簡直不講道理,我這玉醑一共有三壺,兩壺是我自己的,一壺是從你那里順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喝的哪一壺。”
蕭復暄答道:“聞得出來。”
仙都的夜風掃得人耳朵癢,面具也有點鬧人,烏行雪瞇了瞇眼。
他撐坐起來,掀了面具,拎了酒壺遞給身邊的人:“還你。”
蕭復暄沒接,道:“下回還我整壺。”
烏行雪睨了他一眼,屈指敲了敲玉檐。兩個小童子便從屋里顛顛跑出來,站在屋檐下仰著臉喊:“大人,有何吩咐?”
烏行雪沖他們道:“再給我拿一壺玉醑來,天宿讓我還他。”
兩個小童子揣著袖子,齊齊轉眸看向蕭復暄,深得他家大人真傳,道:“堂堂天宿,如此小氣。”
烏行雪支著腿在那笑。
蕭復暄垂眸看著那倆小的,不咸不淡地說:“再大氣點,我那南窗下要被人搬空了。”
“……”
小童子理虧,回不了嘴,跑了。
烏行雪本著半壺也是還的道理,硬是給蕭復暄也斟了三杯。
等蕭復暄仰頭喝完,卻見烏行雪指著仙都之下的某處人間山野說:“落花臺好像上燈了,今日是三月初三?”
蕭復暄:“你說人間歷?”
烏行雪道,“嗯,應當是,那個山市三月初三點燈開市,十分熱鬧,我偶爾碰見會去看看。”
蕭復暄看向那片在靈王指點下隱約可見的燈火,他對那里有些印象,曾經不經意間進過那片群山,但當時不是季節,沒見到山市。
烏行雪看了一會兒,道:“你知道,那地方為何會叫做落花臺麼?”
蕭復暄轉頭看他:“……為何?”
烏行雪說:“那里很久以前有過一棵神木,比靈臺還要早,它所長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時候綿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臺,現在那里還有一些玉精殘留呢。”
許多神仙對神木都略有耳聞,但所知極少,有傳聞說那神木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有傳聞說那是假的。唯一不變的傳聞是,靈臺出現后,神木便不復存在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后來的世人常會納悶,為何一片少有花木、后來以山市聞名的地方,會叫做“落花臺”。
蕭復暄看了烏行雪一眼,問:“那你是從何得知落花臺的由來的?”
烏行雪說:“我最初就生在那里。”
***
因為掌柜那一句話,烏行雪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關于落花臺的話,再聯想掌柜客店后院突然新生的玉精……
他頓時知道這里守的是什麼東西了,也知道蕭復暄身在何處了。
或許那棵神木并不是真的不復存在,只是出于某種原因,被靈臺天道封禁了起來。
他不知道蕭復暄是如何被納進去的,只知道現如今再想進去,就只能找到那個禁地的入口了。
烏行雪猛地抬眼,問掌柜:“你那生出玉枝的石縫在哪里?”
既然玉精是跟著神木的,那麼盯著那新生玉枝總不會出錯。
掌柜干巴巴道:“院里。”
這家客店的院子也是依山而建,分三階,繞著整個客店形成一個半包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