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盡管“點到即止”落到人間,往往看不出什麼結果來。
直到他順著那慘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幾年……
他發現,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無人庇佑,是因為她很小的時候,爹娘便被仇人所弒。
而那仇人,恰恰是云駭自己。
她爹娘,正是當年構陷云駭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來,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只是“點到即止”。否則,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里的“不講道理,沒有天理”。
而那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
后來,不知第多少次,云駭從人間回來,就將自己困鎖在瑤宮住處。
他終于明白當初花信那句未盡的言語是什麼了——
那些浩如煙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后牽連越來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這個要殺的,是那個想庇護的,糾纏而復雜。插手太多,遲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
從他當初殺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注定會有這麼一天——
他屢犯靈臺天規,花信承接天詔,不得不將他貶了又貶,從香火豐盛的喜喪神,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響到仙都。他在人間沒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漸漸門庭冷落。
云駭性情敏感,起初以為是仙人也逃不過勢利。或許也有,但后來他慢慢發現,那是一種天道使然的遺忘。
眾仙見到他時還認得他,但見不到時,便記不起他。唯獨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響,便是靈王。
當初剛入仙都不久,他問過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靈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聽人說。
”
當時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眾仙所不能之事,但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
那時候,云駭很納悶。畢竟眾仙如云,幾乎已經囊括了天下所有,還有什麼是神仙難辦的?
他總覺得那是一句抬高靈王的虛話,后來慢慢意識到,那或許不是虛話,也并非抬高。
有一段時間,云駭總是不安,便常去記得自己的靈王那里,但那畢竟連著人人回避的廢仙臺。后來他最常去的,還是靈臺和花信的住處。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連花信都不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叫做云駭的徒弟。
***
傳言說,仙都有一枚神秘的天鈴,眾仙無人能看見,卻偶爾能聽見依稀的鈴響。
每次鈴響,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間了。
云駭聽見過幾回,卻始終不知那天鈴掛在何處。
直到有一天,他親眼得見。
那是仙都一場難得的長夜,霧氣深重。他在窗邊坐著,忽然想見一見花信。
那念頭來得毫無征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瑤宮。他剛扶住窗欞,就聽見了細碎的輕響,像是腰間或是劍上的掛飾相磕碰。
有人來?
云駭猛一轉身,看見了靈王。
對方束著白玉冠,戴著那張鏤著銀絲的面具,周身披裹著冷霧,身長玉立。一如當年在仙都入口處的初見。
只是那時候,他身側鍍著一層光。這次,卻只有深濃夜色。
云駭看著他,心下一驚,口中卻道:“怎麼訪友還戴著面具?”
靈王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我這像是訪友麼?”
也是。
不僅不像訪友,連常跟著的童子都沒帶,甚至沒帶他很喜歡的那柄劍。
云駭僵立著,那一剎那,舊友間幾乎帶了幾分對峙感了。
靈王沒動,也沒開口,少有地話語不帶笑音。
最后還是云駭先開口:“大人你……接了天詔。”
靈王“嗯”了一聲,又道:“都猜到天詔了,那你應該也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
云駭苦笑:“所以,該我回人間了?”
靈王沒說話,算是默認。
云駭:“我以為廢仙臺一跳就行了。”
他一直以為,墮回人間就是站上廢仙臺,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這一夜,靈王帶著天詔而來,他才知道沒那麼簡單。
他還得廢掉仙元,要斷去跟仙都之間的所有牽連。
那過程其實很快,只是眨眼之間,卻因為說不出來的痛苦而被拉得無限長。他在痛苦間恍惚看見靈王手指勾著一個東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鈴鐺,他看不清,但聽見了一點鈴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傳說的天鈴究竟在哪了。它并沒有掛在哪個廊檐之下,而是帶在靈王身上。
“天鈴……”云駭啞聲道。
靈王搖了一下頭,嗓音在他聽來模糊又渺遠:“眾仙胡亂傳的,它不叫天鈴,叫夢鈴。”
夢鈴……
云駭蜷縮著,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
他聽見靈王說:“人間其實也不錯,有個落花山市很是熱鬧,比仙都有意思多了。這夢鈴搖上九下,能給你造一場大夢。等你下了廢仙臺,過往這百年睜眼便忘,也就沒那麼難受了。”
過往百年睜眼便忘。
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間前,會有鈴響的原因麼?
什麼都不會記得。
什麼人都不會記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軀在仙都是不能久撐的。
云駭已經混沌不清了,卻還是掙扎著,在那白玉鈴鐺響起的時候,聚了最后一點殘余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靈,擋了那鈴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