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得極狠,瞬間嘗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里帶著宣泄和憤恨想:不是仙友麼?既然是友,被構陷時你在何處?丟命時你在何處?家破人亡時你又在何處?!
你受誰所托,又憑何能來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里想的,對方卻好像都聽得見。
半晌,那道好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那嗓音溫和動聽,卻沒有深濃的情緒——不見友人亡故的悲傷,也不見袖手旁觀的愧疚,甚至聽不出半分憐惜之意,似乎鐵石心腸。
但良久之后,云駭意識到:仙人神通廣大,本不該被他咬住手,更不該被咬得血流如注。
對方能擋卻沒有擋,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泄。
想明白這一點,他終于慢慢松了口。
花信沒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鮮血,而是彎腰查看了他受傷的眼睛和斷腿,說:“走吧,帶你回去治傷。”
云駭偏頭讓過他的手,啞聲說:“走不了。”
花信卻沒有在意他的抵觸,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頭還在?”
云駭:“……”
“我以為話也不能說了。”花信說著,抬了一下手。
后面的林子里竄出一只白鹿來,他把云駭放在白鹿背上,帶著白鹿往山下走。
或許是怕他掉下去,云駭上了白鹿的背就動彈不得,只得老老實實趴在上面。聽花信問道:“多大了?”
云駭在心里冷笑:連這些都一無所知,還敢說“仙友”。
花信依然平靜:“仙都年歲慢,我不記這些。”
云駭:“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麼名?”
云駭又在心里冷笑。
花信道:“往后俗名不用,這一輩從云字,你就叫……云駭吧。
”
云駭:“……”
雖然很久沒有提過自己姓甚名誰,確實快要記不清了。但聽到這話,他心里還是難過,但又動彈不得,只能閉上眼睛。
從此往后,他就叫云駭了。
***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層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說的“帶你回去治傷”,是指把他安頓在花家。
旁人說的是“安頓”,但在云駭眼里,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時候的花家還不在桃花洲,門下弟子沒有后來那麼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劍入道,還有一小部分修的是醫。不管修哪樣,每天的功課都滿滿當當。
唯獨云駭,既沒有自己的劍,也沒有可以練的丹方。
眼睛和腿養好后,他實在閑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轉悠。
他問過花家家主,也問過各堂長老,他該練些什麼?或者,他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劍?
結果家主也好,長老也好,都是一邊夸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根骨絕佳,一邊推脫說他是靈臺仙首花信親自收的徒弟,他們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還是得等仙首親自教。
“那他倒是來教啊!”云駭說。
家主和長老答不了什麼,只能干笑。
幾次三番下來,云駭便不再自討沒趣,再沒問過那些問題。有時候其他弟子練劍,他就在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里耗著。
藏書閣里供著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并非是要找他。但云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后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后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確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升成仙。不急于這一兩年。”
云駭問:“不急于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適合拿劍。”
云駭不依不饒:“那為何眼下不適合?”
很久之后,云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仿佛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為你始終惦記著要殺光那些構陷你父親的人,惦記著要讓那些人受盡折磨,血債血償。”
云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麼?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著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麼?”
花信沒答。
云駭便一直盯著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里捧著死肉掙扎求生一樣。
花信終于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
只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云駭:“哪里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后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云駭在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