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復暄對那尾音置若罔聞,他攏了劍意,還入鞘里。
那一瞬間,墓穴里的人幾乎都感到了不舒服。
并非出于喜惡,而是鋒芒太利,料峭凜然的那種不舒服。
就像斬殺過很多東西的刀劍,就算洗干凈了沾染的血,裹上玉質的殼,再襯上溫涼孤皎的月色,也還是沒人敢碰的兇兵。
唯獨烏行雪感受不同。
因為他手指抵著蕭復暄的背,當趙青來他們垮塌在地,肢體頭顱四處亂滾的時候,他清晰地感覺到蕭復暄微微側了一下身。
那是一個極小的動作,小到連烏行雪都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直到他看向殘肢的視線被截斷,再看不到那些不瞑目的眼睛,他才意識到,蕭復暄在擋他,讓他看不到地上的那些。
這實在稀奇。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居然有人會擋一下他的眼睛。
而被擋住之后,烏行雪才緩慢地意識到,他確實不想看見那些東西。
或許是鵲都那場大夢改了秉性。他看見那些殘肢頭顱時,心里是不舒服的,就像他殺完陰物后,忍不了手上沾的血。
烏行雪靜了片刻,抵著蕭復暄的手指動了一下。
“蕭復暄。”
“嗯。”蕭復暄嗓音低沉地應了。
烏行雪前傾身體正要開口,卻見蕭復暄沒等到下文,偏過頭來。
那一瞬間他離得有些近,呼吸幾乎落在鼻前。
烏行雪抿了一下唇,片刻后直起身。
蕭復暄低聲開口:“叫我做什麼?”
烏行雪:“無事,話到嘴邊,我忘了。”
蕭復暄抬了一下眼,薄薄的眼尾壓出一道線條鋒利的褶。
烏行雪看著他,輕聲道:“那就……多謝上仙?”
“……”
寧懷衫和方儲聽到這麼一句謝,感覺要死了。
***
那些垮塌在地的殘肢并沒有安靜下來,一直在執著地掙動著,尖利的手指抓撓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似乎還想再拼拼湊湊站起來。
仙門弟子聽得寒毛直豎,搓著脖子,在身上翻找著。
“我乾坤袋呢?師兄你帶了麼?要不將這些、這些……”
高娥、趙青來他們的眼睛還轉著,看著眾人,嘴巴開開合合似有話說。當著這些視線,幾個小弟子實在說不出“兇物”這種詞。
“這些人都收進袋里?也不能就這麼散著,要不也貼上符?”
“這可怎麼貼?我也沒帶這麼多符啊!”
之前那樵夫好歹還有整樣,貼張符防他突然乍起作祟也就罷了。眼下這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肢體,就算要貼符,也不知道該貼哪一塊。
小弟子好不容易翻出乾坤袋,蹲下身正要動手,卻被其中一只斷手猛地攥住。
“啊!!!”
他一蹦而起,拔劍就要把那斷手弄下去。卻聽一道嘶啞聲音響起來:“求你,求你了小師父……”
小弟子欲哭無淚,差點跟她對著求:“求什麼啊,你你先你先把手撒開。”
那尖利的指甲扎進他肉里,攥得極緊:“求你,小師父,我不能在這,我不能在這的,我真的有兩個女兒,我真的有啊……”
那嘶啞的嗓音開始嗚嗚地哭。
聽到這,眾人才認出來,那是高娥在說話。
“我不能在這的,我得找人替我,我要回家的……”
“我要回家的,我要回家的。”
她頭顱狼狽轉著,地上另一只手爬得飛快,就近抓住一個人的腳踝。
被她抓的不是哪個仙門弟子,而是寧懷衫。
“哎你——”醫梧生下意識要出聲阻止。
寧懷衫的臉已經拉了下來,表情里透著一閃而過的兇相。
他畢竟是照夜城出聲,尸山尸海里摸爬滾打過,沒有仙門小弟子那些人性。
就見他手肘架著膝蓋蹲下·身,舔著尖牙,笑得比兇物瘆人多了:“你可真是求錯人了,這位大娘,別看我瘦就覺得我好拿捏了,我脾氣很糟的,你若是敢讓我腳踝破一點點皮,我——”
“求你,求你了小哥,我那兩個小姑娘還等著我呢,她們很小的。”
“我男人已經沒了,我要是不在,她們活不下去的。”
“這世道,她們活不下去的,她們真的太小了,求求你……”
高娥攥著他的腳踝說。
醫梧生一步過來想要橫插一手,卻見高娥尖長的指甲已經刺破了寧懷衫的腳踝,鮮血順著他突出的骨骼蜿蜒下淌。
他手指已經曲起來了,青色的筋脈透過蒼白皮膚清晰可見。
明明蓄了氣勁,卻沒有捏碎那只不知死活的斷手。
不知為什麼,他中途停了手,居然在聽高娥說話。
“我就這兩個孩子,她們是我的命啊,求你了。”
“求我有什麼用呢大娘?”寧懷衫突然出聲,還是那種惹人打的腔調,“你已經死啦,已經回不了家了。你那兩個丫頭也注定活不下去。你這樣的我見過,見得多了——”
他輕聲道:“我娘當初也這麼求的人,有用嗎?沒有的。”
醫梧生剛巧聽到這句,一愣。
寧懷衫蹲著,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利爪似的手指和發頂。
醫梧生忽然想起來,數十年前見到這個小魔頭的時候,他十三四歲,干瘦如柴,似乎隨便一招就死了,唯有那雙眼珠里透著一股倔強的兇意。
他當時心想:這是哪家的孩子,作孽走上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