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梧生手指動了一下。
其實那個程公子報不報名字已經不重要了,在那程公子慢慢說著鵲都的時候,他就已經探出來了。這位公子根本沒有生魂離體之相,他體內的靈和他的軀殼萬分契合,沒有一絲動過的跡象。
他就是本人。
“公子……”醫梧生想了想,覺得本著醫者之心,還是該告知原委。雖然這樣似乎會讓那程公子有一時的尷尬,但總好過把夢里的那些當真。
“其實——”醫梧生正要說個明白。
就感覺自己腰側被一個東西輕敲了一下。
修習劍術的人,對劍這種東西最為敏感了。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蕭復暄劍鞘的尖。
下一秒,他聽見蕭復暄的聲音順著劍尖低低傳來,不像是真的開口說話,倒像是只讓他一人聽見。
他聽見蕭復暄沉聲道:“咽回去,換一句。”
醫梧生:“……”
醫梧生:“???”
他滿頭霧水,不知道為什麼實話不能說。也摸不清天宿上仙的意思。但既然蕭復暄都這麼說了,他也沒必要找不痛快。
他也確實見過類似的人,多是入夢者的親眷,怕戳破夢境叫人難過,想護一下。畢竟聽描述,那鵲都確實是個安逸地方,起碼比眼下的世間好得多。
醫梧生咕咚把原話咽下去,說:“其實公子這情況還算好辦,給我幾日時間,我定將公子送回去。”
反正他也活不了幾日。
這話說完再抬眼,就見那程公子看了過來,似乎有些意外于這個答案。他眸光朝蕭復暄的劍上瞥了一眼又收回來,下一刻,歪頭笑了一下,說:“那就有勞先生費心了。
”
醫梧生“嗯嗯”點頭,胡亂應了。
又撤了手靠回馬車壁,繼續摟著他的藥瓶子。
他心里正胡亂琢磨呢。
就聽程公子忽然開口道:“蕭復暄。”
蕭復暄抬起眼皮。
兩人不知為何靜了一瞬,然后程公子摸了摸臉咕噥道:“離開春幡城夠久了吧?這易容術能去了麼?臉有點難受。”
易容術這點,醫梧生早就看出來了,畢竟天宿上仙蕭復暄根本不長這樣。
所以他沒什麼大反應,本著教養沒多問。
他看見蕭復暄兩根手指朝上抬了抬,那易容術就解了。
接著,他對面的程公子一點點露出了原本的樣貌。
那是一張世人皆知的臉。因為太過出挑,看一次就絕不會忘。
那是……烏行雪。
“……”
醫梧生緩緩靠在椅背上,感覺自己最后那點殘魂也崩了。
他想起之前問名字時,烏行雪不開口靜靜看著他的眼神,那分明是知道的模樣。
他又想起自己剛剛差點要說的話,瞬間一身冷汗——
他差點就摁著烏行雪的手腕,揭穿對方說“你就是原主,不是什麼生魂入體”了,現在想來,簡直后怕。
醫梧生閉了眼,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靜靜地涼在那里。
過了良久,他忽然又在心里詐了尸。
不對啊……
烏行雪,一個舉世皆知的魔頭,為何跟天宿上仙蕭復暄在一塊兒同行???
而蕭復暄堂堂上仙,明明知道烏行雪就是本人,還摁著不讓說,還配合著演……為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BGM:演員。
第三卷 大悲谷
第14章 明鏡
馬車橫穿春幡城時,外面飄起來雪絮子,零零星星飛進車內。
蕭復暄劍柄一撥,擋簾就滑落下來。
簾上貼了一層厚厚的毛氈,車外那點天光被遮得嚴嚴實實,車內瞬間晦暗下來。花家的馬車里什麼都有,織毯疊得齊齊整整,湯婆子里面似乎還擱了帶著靈藥的熏香。
烏行雪袖里是那個船上帶下來的手爐,斜倚著車壁。他很喜歡這種暖和但晦暗的地方,讓人昏昏欲睡又很是放松。
他籠著手爐,似乎是要睡一會兒。但眼睛卻只是半闔著,眸光從長長的眼縫里投出去,落在車門邊那個高高的人影上。
***
其實醫梧生沒猜錯,烏行雪確實知道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是在桃花洲上。阿杳又叫又鬧地沖進房里,伸手要來抓他,被蕭復暄擋開了。那個瞬間,他看到了阿杳的眼睛。
瘋子的眼睛總是混沌不清、漫無焦距的。但烏行雪腦中卻忽然閃過了那雙眼睛驚恐大睜,隔著窗格盯著他的樣子。
就好像他曾經在哪見過似的。
于是他問了待客弟子,那是誰?
待客弟子說:“他叫阿杳,之所以瘋了,是因為烏行雪。”
很難說清那個剎那他是何感受,他只記得自己靜了一瞬,而后下意識看向了蕭復暄。
他同樣說不清自己為何會看向蕭復暄。
或許是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你不是那個魔頭,剛剛那一瞬只是原主靈神的殘留”,又或許……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自己就是烏行雪,蕭復暄會有怎樣的反應。
不記得是鵲都的哪位長輩,曾說他少時機敏,面上從不顯山露水。
他倒是希望自己某些時刻蠢笨一些。
可惜沒有。
那時在花家客房里,待客小弟子拿著探魂符要測他。
他腦中想著各種猜測,無心顧及,動作間卻下意識要換一只手。
他其實并不知道為何要換手,換一只手又會是什麼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