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死當涂》第66章

但他應該也不敢真把我報銷,于是這些人就把我放了。

雖然挨了揍但也揍了人,尤其揍這樣的人渣是很爽的,但爽完以后我就面臨了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到底何去何從?

一陣冷風吹來,帶來絲絲涼雨,宣告秋天又近一步。我仰臉迎接一點小雨,上一秒還感慨世間萬物逃不過春發秋藏的規律,下一秒麼又感身子骨有點輕飄飄,還是七魂六魄離開軀殼的那種。不害怕亦不后悔,反倒感到輕松,反正我從來沒想當演員,我只是個跳舞的。

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我摸出來一看,十幾個來自醫院護士的未接電話。我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往醫院方向趕。

若是為了揍那畜牲錯過送我爸最后一程,我才真正會抱憾終身。幸好我家老袁堅而挺之,在我趕去醫院前,一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這時老袁的喉管已經被切開了,醫生們在盡最后的努力施救,同時也驚嘆于老袁的頑強,他的臉已經漲成可怕的豬肝色,喘氣的時候你會聽見咕嘟咕嘟沸水冒泡的聲音。

醫生跟我說,老袁彌留前曾經回光返照,居然能說能動,還差點從床上坐起來。他跟人討酒喝,討肉吃,酒得是那種二兩五一瓶的白酒小炮仗,肉得是皮肥肉瘦、桂花與蒜泥缺一不可的大肘子,他還跟人討兒子,他讓人趕緊把我叫到他的跟前來,他說要兒子背著回家。

老袁清醒的時候耳朵就不好使,所以跟他說話我基本靠吼。我走上前,緊握住老袁的手,扯著嗓子大喊:“我在這兒,你也在這兒,咱爺倆都在這兒,這兒不就是家嗎!”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估計還是有點可笑的。

按理說這個時候老袁應該什麼也聽不見了,但奇怪的是他又好像聽見了——老袁也一個字沒說(他早說不出來了),那枯柴似的手反過來緊抓了我一下,抓得我的骨頭咔咔作響,然后他就闔上了眼睛。

老袁走了,帶走他余留人間的最后一絲眷戀——對我的眷戀。

接下來就是給老袁辦后事。這個問題在他還清醒的時候,我曾跟他討論過。中國人的傳統從來都是入土為安,可老袁堅持要海葬,他說海葬好,海葬環保,海葬不花錢政府還貼你錢,他說他活著的時候拖累我太多,爭取死后就不給我添麻煩了。

是否讓老袁魂歸大海,這個主意我沒拿定。但火葬場就離我們的家不遠,讓他在哪兒火化似乎不是什麼難決定的事。

我叫上了不少人,從街坊鄰居到一起看大門的六叔,老袁一直是個好面子的人,黃泉路上不能讓他冷清了。我還請來老袁單位的老廠長來為他念悼詞,因為那是他最耿耿難忘的光榮歲月,坐享能到處吃喝的肥差,曾一個人以三斤白酒撂倒一桌外廠的客人,名揚廠里廠外。

  老廠長自己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比起曾經冷臉把老袁交給了民警,這回他欣然應允,看來“逝者為大”這話很有道理,中國人待死人永遠比待活人厚道。入殮當天,老廠長穿得干凈體面,在眾人面前顫顫巍巍掏出一張紙,他說老袁的一生是兢兢業業的一生,堅持不懈的一生,無悔無愧的一生……

我認為老廠長有點水平,四個字的成語層出不窮,而且他極富感情,念起悼詞來抑揚頓挫,一詠三嘆,乍一聽簡直是要追封老袁為烈士的節奏。

此外,他還著重表揚了我。

好多人都哭了。

我的一只手插在兜里,握緊了打算偷偷塞進老袁骨灰盒的小炮仗。我沒有哭。一來老袁沒那麼偉大,二來我更差得遠,我們只是這世間千千萬萬平凡父母與子女的其中之一,我幼時他養育我,他老來我伴著他,這種感情既不能以血緣二字輕率歸納,也毋庸以眼淚渲染。

老袁離開之后,一連半個月我都會夢見他,但那些夢始終不清晰,常常是老袁已經老成了一顆老北京城里的歪脖子樹,而我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模樣,有時那個皴著一張老臉又瘸腿歪嘴的老頭就與我一街相隔,可每次我笑著向他跑過去,總會被不知哪兒來的人流沖散。

時間定格又消散于我們相依為命的那一年。每一回都在夢里嚎啕大哭,每一回又在醒來時把眼淚擦干。如開竅一般,往往醒來以后我就會冒出許多離奇的想法,我想把這些想法全都編進《醉死當涂》。

當我在家抓破腦袋編舞的時候,《遣唐》的首演在藝術中心一炮打響。在黎翹開啟全國巡演之前,他來我這破地方找我。

隔著兩米遠的距離黎翹望著我,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克制,纏綿地圍著我繞著我,如輕柔的風稀疏的雨。他沒走近,我也沒迎上去,我們就這麼互相看著,一眼兩眼三四眼,仿佛十年百年千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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