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去拉窗簾,說:“濕衣服脫了,上床蓋好被子。”
喬苑林聽個囫圇,倒頭往床上一栽,天旋地轉間那座監獄浮現出來,隱隱轔轔傾軋他的視網膜。
“哥,”他自虐地叫那個始作俑者,“梁承。”
喉嚨猶如扎了一根刺,梁承沒有回答,過去將喬苑林撈起來,脫掉衣服塞進了被子里。
他去浴室擰了熱毛巾,給喬苑林擦臉、擦頭發,探入被窩擦拭冰涼滑膩的身體,甚至蜷縮的腳趾。
喬苑林歪在枕上,癱軟慘白,像丟在郊野泥濘中的玩偶。
窗外雷雨瀟瀟,隔壁滑稽的鼻鼾,公路夜奔的客貨,不算靜的房間里唯獨他們一片死寂。
喬苑林暖不熱,逐漸彎曲脊柱縮成一團,梁承從床邊起身,他一剎那活過來,伸手卻抓了個空。
桌上擺著些吃的,梁承拆開一盒泡面,沒放醬包,清淡地泡開給喬苑林喂了幾口熱湯。那張臉恢復血色,透著虛弱的病態。
梁承一口沒吃,濕衣服穿著,也沒往發霉的另一張床上躺的意思。他揩去喬苑林唇上的水光,說:“將就一晚,睡吧。”
臺燈捻熄,梁承靜坐在床邊,哪也沒去。
仿佛料定喬苑林睜著眼睛,梁承伸出手,覆蓋上喬苑林的臉,他怕他,不然睫毛怎麼會顫得他發癢。
是這只手嗎,握著手術刀殺了人,喬苑林痛苦地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是這只手伸向他,按壓他的胸膛。
喬苑林裹著被子爬起來,從背后撲得梁承微微躬身,他死命摟住,貼著雨水浸濕的衣服埋在梁承的后心。
梁承沒有搡開他,也不言一字。
他攏緊雙臂,用拳頭抵在梁承心房的位置,自欺欺人地以為抓住了什麼,也許他在哭:“你救過我,不是壞人。
”
梁承從桌上摸了一盒煙,拆開咬上一支,打火機的火苗短暫得來不及照亮眼角的淚痕。橘紅火星在漆黑中明滅,他啞著嗓子說:“乖乖躺好,別著涼。”
喬苑林問:“還要說什麼?”
“不要亂撿東西,免疫力本來就夠差了。多吃飯,零食偶爾嘗個鮮。學習別熬太晚,當部長太累就辭掉,沒什麼要緊的。”
這是坦白全部之后的溫柔,也是敲碎所有幻想后的憐憫,喬苑林的恐懼如狂潮,他已有預感。
“梁承。”他哽咽著,“你要走了,是不是?”
第38章
喬苑林伏在梁承背后一整夜, 僵硬但暖和,哪怕是溫度最低的清晨也沒覺出冷。
雨徹底停了,天空湛藍, 歇腳的汽車紛紛上路, 梁承降下一線車窗, 讓風吹散身上的煙草味。
兩個人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響,王芮之昨晚已經打了幾十通, 再聯系不上人就要報警了。喬苑林接通,謊稱在同學家打游戲,哄得老太太放了心。
應小瓊又打來, 問金杯開哪去了, 滄桑的二手摩托在大排檔淋了一夜雨, 他準備一起送去保養。
“不用了。”梁承稀松平常地說, “摩托車直接賣廢品吧。”
手機里停頓數秒,應小瓊問什麼意思。梁承單手開車,另一只手重重刮了下眉心, 語氣卻很輕:“以后不開了。”
不待應小瓊追問,梁承掛了線。車廂沉悶,他打開音響, 凈是些老掉牙的歌,還不如關掉。
喬苑林忽然說:“我想聽。”
額角貼著車窗, 在細小的顛簸中磕磕碰碰, 他偶爾會哼,拍子調子都隨心所欲。一句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緩了緩,又一聲分易分聚難聚,其實他根本搞不清是《滾滾紅塵》還是《紅塵滾滾》。
就這麼走了一路, 回到長林街,梁承在巷口把喬苑林放下,去找應小瓊還車。
陽臺上的花草蔫了一半,白狗花可憐得只剩零星幾片葉子,喬苑林洗澡、喝藥,窩在床上對著那張生物卷子出神。
吉祥路見鬼般的蕭條,大雨將昨晚的夜市逼停,攤販們開工不久便手忙腳亂地撤退。
應小瓊住的小區不遠,梁承上樓歸還了車鑰匙,沒進門,也沒交代旁的。摩托車停在單元門口,他隨便叫了個收破爛的,一口價幾乎是白送。
天氣遲遲不肯放晴,太陽躲在犄角旮旯,裝矜貴。梁承漫無目的,走了三條街買了一包煙,鄭宴東說得沒錯,尼古丁能沖淡別的味道,原來還能壓住千頭萬緒。
不知不覺走到婦幼保健院,梁承進入大樓,照著指引上產科那一層,走廊孕婦多,二十歲的小伙子很引人注目。
“賀老師!”實習生小跑著鉆進一間門診。
梁承停在門邊,看一眼就走了。
出事后賀婕休養了大半年,之后從原來的醫院調到婦幼。創傷是否愈合,梁承無從知曉,經過墻上的意見箱,他停下來,撕一張便簽塞了進去。
沒署名,只寫道:賀醫生,開始新的生活吧。
從婦幼離開,梁承上了輛公交車,沒注意第幾路,第幾站,晃到一條熟悉的街道就下了車。他失笑,怪不得熟,原來是寧緣街。
三年前遇見喬苑林,具體在哪棵樹下記不清了,也是夏天,貌似花特別香。
其實去七中不應該走這條路,他偶爾會繞一圈,為了經過街尾那棟醫院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