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握著方向盤一言不發,眉心至下頜蜿蜒著一道陡峭的線條,像光,也可能是骨骼,叫人不敢細看。
他們穿過偌大的平海市區,到了郊外,茫茫黑夜望不到高樓和民房,雙排路燈照著空寂無邊的馬路。
喬苑林愈發忐忑,煎熬地度過近三小時車程,四周空曠,一大片規整而集中的建筑出現在視野里。
梁承終于踩下剎車,雨也停了。
喬苑林曾問他從哪來的,他回答城西,現在已經到了。
擋風玻璃上的水一行行往下流,喬苑林望向不遠處緊閉的大門,威嚴,肅穆,沉悶,他睜大雙眼,被門邊的大字如鋼釘一般釘在座椅中,動彈不得。
——城西第二監獄。
梁承也望過去,安穩的生活對他來說果然太奢侈了,這段日子就像描摹出的鏡花水月,不容深究,否則隨時會敗露。
那不如他親自割開一道口子,還能落個坦蕩瀟灑。
他的神情蒙著一層鋒利的冰霜,底下藏著被百般蹂躪后依舊高傲的自尊,里子面子,內心和軀殼,全撂在這兒給喬苑林過目。
梁承重復道:“都不在乎麼?”
喬苑林怔愣著。
梁承又說:“哪怕,我殺過人。”
第37章
梁承把喬苑林拽下車, 連著那只玩偶娃娃,腳下泥濘,他捉住喬苑林跌跌撞撞的身體, 停在漆黑的夜色中。
喬苑林望著那扇大門, 梁承牢牢捏著他的雙肩, 強制他面向這座近在眼前,卻又和他遙不可及的監獄。
他聽到了什麼, 殺人?
喬苑林僵硬地搖頭,聲音低得聊勝于無:“不要,不要這樣騙我。”
梁承貼在他后背, 無比清晰地說:“我沒有騙你, 我是一個殺過人、坐過牢的罪犯。
”
他松開一只手繞到喬苑林的面前, 比劃著, 低下頭說:“用一支手術刀,這麼薄,這麼小, 非常鋒利,刀尖一下就扎進了胸腔。”
喬苑林嚇得后退,陷入梁承冰涼的懷抱, 每一次都是他鼓起勇氣張開手,這一次換作梁承擁住了他。
他木然地說:“我不相信。”
梁承溫熱的呼吸夾在綿綿冷雨中, 是逼人瘋的毒品, 也是讓人茫然的麻醉劑,他一句一句折磨著喬苑林的神經——
“你真的很聰明,知道麼,你早就猜對了。應小瓊有前科,我也有, 我跟他就是在二監認識的。”
“找上門的警察叫程立業,我殺人之后,抓我的人就是他。”
“判了兩年,我為什麼輟學,為什麼你去七中一直找不到我,現在明白了麼?”
梁承注視著那座牢籠,修電器是在里面學的,驗金也是。賀婕來看他,總是哭,段思存也來看他,給他那些課程資料打發時間。
后來他煩了,拒絕任何探視,出獄后跟所有人斷了聯系。
他發現喬苑林的七中論壇發的帖子,出了一身冷汗,在德心每當聽見一聲“梁助教”,都覺無地自容。
他并沒有多少秘密,一個啟齒便毀滅全部尊嚴的就夠了。
偏生喬苑林是他的克星,靠近他報答他,如今還要喜歡他。太可笑了,苦苦尋找救命恩人的時刻里,他在枷鎖之中、審判席上,而后是數百個禁錮在高墻鐵窗里的日夜。
桌子沾染臟污,能擦干凈,人呢?
污跡烙印在身,這一輩子是不是都抹不掉?!
喬苑林瑟瑟發抖:“太荒謬了。”
梁承埋在他腦后,嘶啞的聲音消散在他柔軟的發絲間:“沒錯,喜歡一個殺人犯的確太荒謬了。
”
喬苑林拼命掙脫:“你不是!”
倏地,他被梁承放開,玩偶娃娃掉進一灘水洼,風雨侵入眼眶,梁承在他的視線中變得模糊。
“喬苑林。”梁承叫他。
他捂住腦袋,抵觸地說:“我不想聽……”
而梁承音色分明:“你撿的不是沒人要的娃娃,是我這樣的一個垃圾。”
車廂盈滿潮濕的泥土味,喬苑林呆坐在副駕上。梁承給他寄好安全帶,發動車子前,掏出一本證件扔在了中控臺上。
喬苑林認得,是鎖在書桌抽屜,他沒來及看被梁承命令“放下”的那一本。他拿起來,里面夾著一份服刑證明,他仿佛不識字了,姓甚名誰都看不明白。
但貼著的免冠照那麼刺目,短寸,陰郁,背景是壓抑的深藍。
雨又下起來,鋪天蓋地,金杯的引擎像要散了架似的,無法負荷漫長的回程。
沿著國道有一些小旅館,凌晨已過,大部分都熄了燈,梁承挑了一家還亮著的,停車投宿。
從下車到進門的短短幾米,兩個人幾乎濕透了,老板窩在前臺打盹兒,聞聲醒來,嘟囔著要身份證。
梁承掏出自己的,從臺上抽出三五張紙巾,塞給喬苑林說:“擦一下。”
喬苑林不動,蒼白的臉上不停滴水,梁承抽回紙巾,手抬在半空卻遲遲沒有觸碰對方。
老板說:“天氣不好,跑大貨的司機都撂這兒了,就剩個小標間。屋里除了礦泉水都收費,押金一百。”
梁承支付完帶喬苑林上樓,房間在二樓陰面,潮濕又簡陋,兩張單人床挨得很近,靠窗的那一張被子有些發霉。
喬苑林遲滯地杵在床角,巨大的愕然過后感官盡失,只覺出陣陣發冷,輕微地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