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憫性子冷淡歸冷淡,時間一久,還是默認了這只黑鳥為自家寵物,會定時給它備些吃食和泉水,其他時候則多為放養。這崽子浪蕩得沒影也好,繞著他掉毛也好,他都是不管的。
連這鳥崽子甚至還養成了一個怪癖——時不時會偷啄那麼一兩枚大補的丹藥,屢教不改。但只要它沒把自己啄出毛病來,玄憫也都是不管的。
在同燈看來,玄憫的“不管”里摻著“不嫌棄”的意味,勉強算得上一種“縱容”了。畢竟就他和玄憫相處的十來年里,他也沒見過玄憫更“縱容”過哪個活物。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在自己過世百年之久的今日,他居然能看見自家結了冰的悶罐子徒弟以更為放任的態度對待一個活生生的人。
見到了薛閑,同燈才明白,玄憫真正縱容起來能到什麼程度。
也正是因為見到了薛閑,同燈才發現,自家徒弟大約天生就招架不住這種“生命不止折騰不息”的玩意兒。
他甚至一度懷疑對著薛閑,玄憫除了“好”就沒有旁的態度了。
當然,他若是看見玄憫還會治住薛閑,半是慣著半是正經地問上一句“還鬧麼?”,大約會覺得自家徒弟吃了臟東西中了邪。旁人興許看不出來,但玄憫是他養大的,這種語氣于玄憫來說,絕對是極為罕見的“逗弄”了……
這黑鳥幾乎是個要成精的。
玄憫從它掛著的那只精巧竹籃里拎出一壺溫酒和一只瓷盞,約莫料到薛閑今夜能順利找到玄憫,不知摸去哪里搞來了這些酒,以供他慶祝用。
玄憫是從不沾酒的,他拎出精致的豆青瓷酒壺愣了一下,又十分自然地遞給薛閑。
薛閑接過酒壺,哭笑不得:“你這黑鳥喂什麼長大的?”
“仙丹。”同燈言簡意賅。
薛閑:“……”
他拎著酒壺微微搖了搖,一股清冽的酒香便幽幽散了開來。
“秋露白?”同燈淡淡問了一句。
薛閑點頭,“聞著味道應當沒錯,你對酒香倒是熟悉。”
“只熟悉這一種罷了。”同燈似乎是想起過往了,順口道:“有位故人獨愛秋露白,年年除夕都要讓我陪他淺酌一盞。”
現今提起,只簡簡單單一個“陪”字,仿佛輕輕巧巧,可實際當年那位故人為了給他斟滿一小盞,總是半哄半騙,找盡借口……
“不是,等等……”薛閑挑眉看向同燈,重復道:“淺酌一盞?秋露白?你?”
同燈“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一旁的玄憫倒是并不意外的模樣,盡管他并不曾真的記起上一世的師徒相處,但聽見秋露白這酒名從同燈口中說出時,依然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似乎這一切他早已習慣。
薛閑疑惑道:“和尚能喝酒?”
同燈面色坦然地單手打了個佛禮,道:“我當年還未曾受戒,大澤寺便不在了。”
還未受戒,便沒有戒體,自然也不用持戒。薛閑雖然對寺寺廟廟的細致規矩不大清楚,但基本的這些還是有些認知的。他聞言便癱了臉,麻木不仁地盯著同燈和玄憫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道:“我算是看出來了,不僅你跟你徒弟仇挺深,你徒弟跟他自己仇也不淺。”
敢情你們師徒滿門都不是正經禿驢,破不破戒壓根沒有約束,全憑自虐?
薛閑簡直要嘆一聲佩服,國師就是國師,有病得如此清奇。
他轉頭便是一指玄憫:“騙子。”
玄憫:“……”
他頗為無言地看了薛閑一眼,而后偏頭掃向同燈。
“反了,你這模樣似乎對為師很不滿啊。”同燈冷冷清清地沖屋門抬了抬下巴,“門在那里,自便。”
說到底,還是想讓玄憫和薛閑快滾。
“不要瞎長輩的眼,走罷。”同燈一點兒也不想跟這不孝徒弟以及他那真龍一起過除夕,“秋露白留下。”
薛閑嗤了一聲:“說來慚愧,我大概比你長了八百來輩。”
同燈:“……”
眼看著自家師父真的要被某人噎裂了,玄憫總算有了點正經徒弟的模樣。他沖同燈一點頭,而后順手拍了拍薛閑正對他的后腦勺,道:“走吧。”
那模樣雖然一本正經的,卻莫名讓人覺得他似乎在說“我先把這嘴不饒人的領回去了,見笑。”
薛閑卻毫不計較,轉頭沖他確認:“跟我一起回去,不在這里賴著了?”
什麼叫賴著……
玄憫“嗯”了一聲,沉沉靜靜地看他。
同燈默默揉了揉眉心,連人帶鳥一并轟了出去。
薛閑和玄憫回到竹樓時,夜色剛深。興許是手上系著的繩子渡過去的靈氣愈發多了,又興許是此時的玄憫離自己的肉身近了。幾乎剛挑亮燈芯,薛閑就發現這“非人非鬼”的玄憫頸窩里終于后知后覺地顯出了一枚淡淡的血痣印記。
就好似那同壽蛛的效用在經歷了這麼些天后,終于緩緩地在靈體上也生了效。
就在他靈體頸窩的血痣徹底形成時,無聲躺在床上的肉身也發生了變化——頸窩那枚血痣原本黯淡無光,此時像是終于走完了最后一程,到了終點一般,以雙眼可見的速度鮮亮起來,活似剛沾上的血點。
玄憫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覺得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陣狂風之中,天旋地轉間,有一股極大的吸力在拉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