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閑曾經隨口問過玄憫這種無名蛛究竟何用,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能將人捆上三生三世。
玄憫否認了。
他并不曾哄騙薛閑,這無名蛛確實跟三生無關。
同壽蛛乃一對母子蛛,而這無名蛛則是一對福禍蛛,紅蛛意味福,黑蛛意味著禍。玄憫手上那枚小痣是黑蛛所留,而薛閑鎖骨上的,則來自于紅蛛。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著,黑蛛所咬之人肉身死后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他將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災禍苦難俱攬于己身,而將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報俱歸于對方……
代價是永不入輪回。
這不是三生,而是無涯。
“這痣一顯,往后就是孤獨百世千世遙遙無涯了。”同燈站在屋門前,瞇著眼朝天邊的月色望了一眼,又回頭問玄憫:“好處自然也是有的,你再也不會失憶了,該記得的都記得,還會越記越清楚,好比昨日才發生的一般。壞處麼……就是不論你記得多深,人家也看不見你了,真龍也不行。怎麼,后悔麼?”
玄憫良久未曾說話,似乎依舊不想理他。這模樣倒是同百年前的師徒相處有些相像。
又過了很久,玄憫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你也種了這蛛,你后悔麼?”
同燈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開口了。
悔麼?
生死福禍從不是兒戲,既然許出去了,便是東海揚塵、白骨盡朽,也無怨無悔。
第94章 發發糖(一)
簸箕山山坳的竹樓二層, 小屋里布置十分簡單, 簡單到幾乎沒有人氣。攏共只有一張竹床,看那模樣,幾乎就沒怎麼睡過人。
準確說來,這間看似是臥房的里間整個兒都像是甚少有人進來。也不知曾經的主人在這里究竟過的是何種日子,不吃不喝不睡活似要升仙。
不過不論這主人曾經在此處是如何生活的, 現今他卻如同尋常人一樣靜靜地躺在竹床上——
玄憫身上蓋著一件白色長衣, 面上毫無血色, 顯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灰白, 兩手松松地交疊在身前,冷得像冰一樣, 卻一動不動。
最初那兩天,薛閑給他好一番擺弄。因為他怎麼也熱不起來, 總是像冰一樣。薛閑便給他周身圈了一層熱氣, 始終溫著他。后來摸著覺得還是有些冷,便想找些東西給他蓋一蓋。
他在竹樓里翻找許久,居然連被褥都不曾找到,便干脆去了趟外頭的縣里,花了些銀錢,置了些被褥和厚一些的長袍。
薛閑本想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玄憫蓋上,然而平日看得十分順眼的黑袍蓋在玄憫身上,再襯著他泛著死氣的臉色,怎麼看怎麼刺眼。
以至于從不管什麼兇吉的薛閑,頭一次有些忌諱黑衣。
有那麼兩天,薛閑幾乎一直在折騰,一會兒給玄憫蓋上被褥。又覺得那樣厚重的東西跟玄憫著實不搭。轉而換成別的顏色的外袍,可怎麼看怎麼都別扭得慌……
他翻來覆去忙了好久,最終還是找了件纖塵不染的白袍,給玄憫蓋上了。
弄完了衣袍,他又覺得那樣垂手而躺的玄憫看著有些不習慣,事實上,躺著的玄憫本身就是有些陌生的。在薛閑的記憶里,玄憫不是在打坐,便是一臉沉穩安靜地忙著什麼正事。
薛閑坐了一會兒便閑不住了,又忙忙碌碌地給玄憫換了個姿勢。擺弄著他的手臂,將他那兩只手交疊在身前。
將玄憫安頓好后,薛閑又獨自跑了一趟百蟲洞。直奔最后的石室,將那石壁上洋洋灑灑的古怪字符全部拓了下來。
只是他不認識那些字符,拓回來一時也解不開什麼。
他甚至還抽空去找了一趟山外村里的瞿老頭,讓他幫忙看了一眼拓回來的內容。
只是可惜得很,瞿老頭也不認得,只說這怪符有些像他們族曾經的老字,曾經零星地見老人寫過一兩個,但是那早在百來年前就再沒人使用了,現今懂得那些老字的人也早就變成一抔黃土了。
所以那拓回來的字暫時也堪不上用,被薛閑頗為無奈地收了起來。
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可有可無的小事,繞著玄憫不住地忙,因為他不敢讓自己徹底閑下來,一旦安靜下來,他就會清晰地感覺到,玄憫身上連一點兒魂氣都不剩了。
薛閑目力非常,能見人,能視鬼。他看見過江世寧,看見過劉老太太,看見過軍牌里的傷兵……他看見過許多許多東西,活著的人,或是死了的鬼,卻唯獨看不見玄憫肉身之外的一切。
不過,他能忙的事情終究有限,連續忙了三四天后,他終于還是無可避免地靜了下來。
一旦靜下來,他可以坐在窗框邊,一動不動地看玄憫看上一整天,有時只是單純在看他,想從中發現一點細微的變化或動靜。有時只是看著玄憫在出神。
他頸窩里,同壽蛛留下來的小痣依然黯淡無光,像一星早已干枯的血跡,也不知何時能重新鮮活起來,也或許再也鮮活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