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圓寂之后,他也頗為掛懷,所以……他“留在了”大澤寺,年年臘月、清明、中元,均會給百年前沖他笑得慈祥的老僧人們點一盞燈。
他這狀態似鬼非鬼,似魂非魂,似執非執,誰也看不見他,術士高人陰陽眼,都不例外。
所以在外人看來,這百年空置的大澤寺每年都會偶現燈影。驚得周圍人都不敢靠近,鬼寺之名由此而來。
今日是臘月二十七,江松山下的那一場驚心大戰似乎就在昨日,實際已經過去大半月了。
山下的一片狼藉早已被人撫平,靠近年關的一場大雪將剩余的痕跡全都埋在其下,早已重歸平靜。
入夜之后,原本漆黑一片的廢寺里倏然亮起幾豆燈火,細細一數,剛好六盞。
“鬼火,鬼火又亮了師兄。”遙遙隔著幾座山峰的小寺廟里,小沙彌趴在窗前伸頭朝江松山的方向眺望,一邊背手招呼師兄,讓他也來看一眼。
這鬼火出現的時機時早時晚,也是難得才能親眼見上一回。這小沙彌在這寺廟里住了十年出頭,這才是第二回見。
不過傳聞雖然詭異,但親眼所見之時,卻并無懼意。那幾點燈火微黃而暖,非但不會讓人忐忑心慌,反而會令人心神平寧。
而事實上,真正的大澤寺里也全無半點兒陰森鬼氣。
那六盞“無人自亮”的平安燈前其實正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正仔細地挑著那六盞燈的燈芯,只是其他人都看不見而已,只除了同他情況相同的一位。
這位挑燈的僧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年獨身入寺的南疆少年,后來的初代國師,真正的同燈。
而和他情況相同、能看見他的那個人此時也身處在這間荒寺里,也是一襲白麻僧袍,看起來似鬼非鬼,似魂非魂,正面無血色地盤腿端坐于屋角的蒲團上,雙目微闔,似乎在靜養。
即便是這副不鬼不人的模樣,也依然擋不住眉目間逼人的俊氣和那股霜雪不化的冷意。
正是玄憫。
同燈挑完燈,又面色平靜地站在六盞平安燈前,雙手合十行了佛禮。而后一掃袖擺,轉身走到了玄憫身邊,借著屋內的六盞油燈光亮,看了眼玄憫擱在膝上的左手。
就見那左手食指指縫中,落了一枚小如針尖的血痣,摸起來微微有些凸,同薛閑鎖骨上的那枚倒是能成對。
“痣顯出來了。”同燈收回目光,又頗為沒好氣地瞥了玄憫一眼,不冷不熱道:“也虧得你在那種境況下還能想起這麼一手。倒出蜘蛛,咬你一口,再咬他一口,這就耗費了起碼一句話的時間。有這功夫,不如再掙扎一番,興許能同人家交代兩句遺言呢。”
玄憫雙眸依然闔著,嘴唇一點兒要動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還是不愿意搭理他。
“這蜘蛛雖比不上同壽蛛那樣毒,但也不好受,你這是被咬出樂趣了?”同燈見他不說話,又涼絲絲地開了口。
玄憫沉默片刻,終于還是維持著闔眼的姿態,面無表情地開了口:“左右都是你養出來的蛛。”
言下之意:你有臉讓別人注意著別被咬?
自從肉身沒了活氣后,玄憫再有意識,便是在這廢棄的大澤寺中了。他約莫是兩天前凝出的體,昨天夜里剛穩住的形。
這兩天里,他不好睜眼,也不能說話,只聽見身邊有人敘舊似地說了些事情。
斷斷續續地聽了一些,他才知道,這人正是初代國師同燈,也是他上一世的師父。而那百蟲洞中的兩種蛛,均是出自他手。
玄憫曾經只嘗過同壽蛛的滋味。早在多年以前,他還不曾徹底離開天機院去小竹樓獨居時,便已經發現祖弘的壽數有了些變化。盡管祖弘即便在天機院內也不摘面具,但玄憫依然從他脖頸的細小紋路變化上,察覺出他重新變得年輕了。
其實那時候他心里隱約猜測,這種變化興許跟自己有關,因為那陣子祖弘說話總是帶著些深意,像是對他表達某種虧欠,又似乎是惦念著一些謝意。
只是那時候他依然惦念著師恩,即便有所覺察也根本不在意。
很久以后,當他真正探查到“同壽蛛”這件事上時,祖弘又貪心不足地抽了龍骨,再之后,他又失了憶。以至于“祖弘給他種了同壽蛛”這件事被幾經耽擱,最終還是拖到了臨死才算真正解決。
現今回想起來,玄憫平日十分克謹,能讓旁人鉆空子的機會少之又少,唯獨有一次……
那是他離開天機院,將國師一職重新交給祖弘的前一年秋天,他在靜修之中不小心入了狂禪境,三天三夜昏神不醒。那時他對祖弘防備不多,想要借機種下同壽蛛,倒是可行。
不過不論如何,肉身已死,這便已經前塵舊事了。
現今他身上帶著的已經不是同壽蛛了,而是百蟲洞中的另一種。
同燈當初真正的目的在于同壽蛛,養出另一種來純屬心神所擾而至的意外,那種蛛所含情誼過于復雜,以至于同燈也不知該如何稱它,便干脆叫做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