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骨換一骨。
引起劫難,他來鎮,牽連人命,他來還。
然而當真落到黑石灘上時,他卻發現眼前所見與他料想相差甚大。眼前這個雙掌合十戴著銀制面具的僧人,他在記憶中見過。
他幼年時候,曾經被這僧人罰著在漫天大雪之中抄經誦佛,也曾經被這僧人領進屋里,看著對方用銅質烘爐仔仔細細地將被褥暖上一遍,同他講些蕓蕓道理,看著他鉆進被褥,走時還會替他將屋門關嚴。
很久以前他稱這僧人“師父”,只是這稱呼已經數十年不曾再叫過了。
此間種種,他依然有所缺漏,記憶不清,只記得許多許多年前,久到他頭一次叫這僧人師父時,對方曾經愣了許久,而后冷冷淡淡地擺手道:“故人相見,不敢當這一聲師父。”
他有很多年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再后便也不曾再想過了。
現今,他想起的事情其實不少,卻甚少有同眼前這人相關的。在看見他的瞬間,甚至他心里先一步涌出了一股極為復雜的情緒,說不清來由何處,但絕不是一個徒弟見到師父應有的情緒。
有那麼一瞬間他蹙起了眉心,然而轉瞬他就忽然明白了一些——
因為這同他打扮如出一轍的“師父”身邊正布著一個明晃晃的大陣,并非什麼救人救世,而是以換命之法謀取福祿功德。
第90章 百年安(一)
玄憫手指間一個用力, 松云術士兩眼直翻, 倏然暈了過去。
他反手將垂下頭來的人丟在黑石灘上,抬袖便是一掀。狂浪滔天,風刃猛烈地撞擊在那圓陣之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圓陣上頭擋風遮雨的無形之罩當即金光迸濺。
玄憫所用力道之大, 連稍有擦邊的堅硬峰石都乍然碎成齏粉, 于是那無形之罩在這一道重擊之下, 緩緩出現了數道絲線般的金色裂紋。
裂紋飛速擴散開, 整個罩蓋幾欲炸開,卻又在那一瞬間被另一股力道給抑制住了。
就見端坐在黑石灘上的國師口中所念經文稍一停頓, 合十的手掌翻轉一番,朝圓陣方向推了一掌, 又倏然收回。
在他經文停下的間隙里, 那片正由脖頸朝下巴爬蔓的血點也跟著停了下來,直到他重新開始誦經,才又繼續朝面具之下隱去。這過程快極了,不過更快的是,那罩蓋之上的不斷擊打的罡風當即拐了一道,直沖國師而去。
當——
原本一身素衣無遮無擋的國師身周出現了一個金色的鐘罩,將迎面而來的罡風硬是彈了回去。
巨大的力道被直推向江浪,原本兜頭而來的巨大浪潮被撞得直接調轉了方向,帶著萬馬奔騰之勢,直沖向遙遠的江對岸。
玄憫一盤銅錢,而后抬手一拽。狂浪奔涌的力道瞬間全部加諸于他單手之上,巨大的拖拽力幾乎要將整條手臂撕扯下來,痛得驚心。
玄憫卻面色一無所變,只用力收緊了手指,背手一拽。那奔涌向對岸的滔天大浪便硬生生被他以一己之力拉了回來。而與此同時,他另一面的力道卻只增不減,一道接著一道的罡風猛擊著那個圓陣,帶出的氣流將四周圍數道石峰都轟撞得四分五裂,直碎在地。
隨著攻擊越來越重,圓陣的防御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國師的鐘罩也隨之淡化,貫于其上的風刃隱約要割出一道切口來。
然而當圓陣真正快被動到根基之時,后頭的江松山連帶著數百里一望無際的山群都跟著惴惴不安起來,似乎這小小圓陣還捆系著更大的陣局,牽一發而動全身。
玄憫眉心一皺,兩廂對峙帶來的狂風吹得他僧袍翻飛,而外界的風浪和潑天大雨卻始終落不到這一片黑石灘上來。
他盤著銅錢的手指正要再叩,鐘罩之中的國師卻突然停下經文,輕描淡寫地開了口:“莫要再做無謂嘗試,這血陣牽連著山河大陣,再妄為下去,這山河之下的枯骨可就白費了。”
前一刻群山俱動之時,玄憫看見了一條隱于山影的細絲,同當初在連江山看見的三面而來的“蛛絲”一樣,那是陣與陣之間的牽連。僅是掃了一眼那細絲走向,玄憫便明白了——
江山埋骨。
身后那個貫穿山河的巨大陣局當真是江山埋骨,這個陣局的細節玄憫仍未記起,但走勢和講求方位是有印象的。這樣橫跨南北東西貫穿山河的大陣,同普通小陣一樣,都需要一樣壓陣的靈物。這世間靈物諸多,但能壓住這種大陣的靈物,則屈指可數,不超過兩樣。
國師選擇了哪個,一目了然。
玄憫眸光掠過群山,山中一閃而過的最亮眼的細絲,便來自于這巨大陣局的根本——龍骨。
國師話音未落,玄憫手指已然叩了下去。
就聽一聲鏘然之音響起,圓陣和鐘罩均是猛然一顫,國師面上覆著的面具應聲裂成兩半,當啷掉落在地,而他始終闔著的雙眸也終于睜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