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紙同時一抖,發出“嘩”地一聲響,像是狂風吹攪著戰旗發出的拍打之聲。
緊接著,蓮座之下的血圈倏然一亮,原本快要干涸的血跡似乎陡然間變得新鮮起來,甚至還微微流動著。
國師轉過身來,抬袖一掃,就聽一陣風刀之聲于圓陣上方掃過,陣中百人左手拇指突然裂開了一道割口,殷紅的血頓時從那道割口之中淌流而下,落在地上,又如同被什麼吸引了一般,直直朝那石像蜿蜒而去。
那是一幅極為駭人的景象,數百條血線如同長蛇一般靜靜地朝石像爬去,眨眼間便融進了石像底端。
一眾灰衣人雖然有所準備,乍然看到這一幕依然有些手腳發涼。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血液將整個蓮座染成暗紅色,又似乎活了一般,沿著石像由腳往上。
似乎要將整座石像染成血色。
那究竟得花費多少血,灰衣人不知。他們只知道,這圓陣中人的血最終都是要流干的,一個也活不成。
而就在他們愣神之時,國師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抬袖又是一道風刃。灰衣人只覺得自己左手拇指一陣刺痛,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整只左手便被千鈞之力猛地壓向地面。
那力道之大,讓人無力反抗。灰衣人各個措手不及,連帶著整個人都狼狽地橫趴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殷紅血流從手指之下汩汩流出,也直奔那石像而去。仿佛流的不是血,而是活氣。
他們懵了片刻,下意識瘋狂掙扎起來,然而不論他們使出多大的力道,用出什麼方式,左手依然被死死釘在地上,紋絲不動,鮮血也依然汩汩前流。
領頭那個灰衣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愕然抬頭看向國師,剛巧對上了國師垂下來的目光。
那雙透黑的眸子里無波無瀾,仿佛他所看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世間草木。
透過那雙平靜至極的眸子,灰衣人忽然明白了先前那句話的深意:總有用得上的地方,無須妄自菲薄。
他更是明白了國師難得多話緣由,因為在他眼中,這興許只是自言自語而已,根本沒人聽見……畢竟,死了便是白骨一副,算不得人了。
第89章 江河血(三)
鮮活的血液一點點從他身體中流失,似乎將他周身的熱氣一起帶了出去。他開始發冷,視野變得模糊不清,腦中昏昏沉沉,脖頸也越來越無力支撐抬起的頭。
在近乎茫然的惶恐之中,他忽然想起了許多許多事,零碎而松散。
他想起了和他一起在山間長大的人,現如今都同他一樣滾倒在這一片血色里。
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國師時的情景,那時候他還是小兒年紀,不曾明白事理,更不曾同國師有何牽連,只在瞞著松云溜下山偷看從縣城經過的祭天隊伍時,瞧見過國師一眼。那時候的人真多啊,卻無人敢靠得太近。他在人群之中來回擠著想挑個清楚些的位置,卻不慎被人手肘一撞,踉蹌著便要撲到祭天隊伍里。眼看著就要摔了,他只覺有云雪從眼前一掃而過,就那麼輕描淡寫地掃起了一道風,將將好把他扶直了身體。
小小年紀的他甚至不曾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何事,怎的自己回過神來便已然穩穩地站在了道邊,而他愕然抬頭時,那隊伍已然朝前走了一段,然而他還是一眼就瞧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的白衣僧人……
這記憶太過久遠了,遠到連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忘了,卻在這種時刻又重新回想起來。
原來在那樣小的年紀里,他并非像如今這樣畏懼國師,甚至是有些崇敬的,究竟是從何時起,他見到國師就只剩惶恐和忐忑了呢……
他領了松云的命,同一幫兄弟在暗中奔走數年,究竟做過多少事,他都已經記不清了。起初看著人命從手中過,他還負罪累累不勝恐慌,也揪根溯源地問過松云。
松云說,他們所作一切均是為了更多百姓。那些點滴準備,都是在布一個宏大的陣局,那陣叫做江山埋骨,若是布成,不僅能擋他們算到的大災,還可保山河百年長安,
這些太過高深的東西,松云不曾教過他,這宏大的陣局究竟該如何拿捏,他也一無所知。只記得一句從小便聽松云說過無數遍的話:有些大事之所成,總少不了些許犧牲。
這話他明白,所以牢牢記了許多年。
直到今日,直到他眼睜睜地看著血流汩汩而淌,從活到死仿佛只有眨眼的距離,巨大的恐懼籠罩在頭頂,他忽然就變得滿心混亂了。
他忽而覺得那句話不對,還漏了許多東西,至少……至少該問一問,那些人是不是愿意被犧牲。
在又一陣無望的垂死掙扎后,他在迷茫之中又覺得那句話倒也沒錯,只是……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這樣漠然的國師,當真是為了百姓身不由己麼?躺在這里的百人、江底鎮著的枯骨,還有更多被牽連進來的人,當真死得值當麼,又當真是不可避免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