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記起來——”江世寧沖薛閑道,“我似乎從未正經道過謝。”
薛閑嗤笑一聲:“謝什麼?
要謝的太多了,哪里是三兩句話能說清的。江世寧笑笑。
玄憫從河神廟中望了過來,沖江世寧點了點頭,而后點燃了手里折好的黃紙。一根長香在黃紙燃燒的火舌中靜靜生著煙。
黃紙緩慢地燒成了灰,長香也一節節落了下來。
江世寧的身影越來越淡……
他在薄薄氤氳的紙煙中沖玄憫的方向深深作了個揖,又轉過來,沖薛閑拱手躬身。
“你突然這麼酸唧唧的,是想臨時拍兩下馬屁,好讓我以后記得給你燒一份紙錢麼?”薛閑看著他愈漸模糊的輪廓,瞇著眼有些出神。
江世寧:“紙錢就不用了,燒了我也還不上。”只是借著這河神廟的香火,祝各位一世平安。
畢竟這一別,便真的是再會無期了。
長香最后一截香灰散落下來,江世寧的身影再也不見。
薛閑盯著他消失的地方看了片刻,翻身從樹上躍了下來,黑袍在夜色中翻飛又收攏,隨著他的步子,無聲地從草面上掃過。
他站在廟門口,卻并沒有抬腳跨進門。他看著站在香案邊撥了一下燭芯的玄憫,心中蠢蠢欲動,翻涌出了一絲緣由不明的遺憾來。
玄憫在燭火中朝他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垂著目光,平靜地將香案上接著紙灰和香灰的符紙折了幾道,長袖一掃,接著燭臺上的那簇火苗便落到了疊過的符紙中。宛如一盞簡單的河燈。
玄憫一手托著符紙疊成的河燈,大步流星朝薛閑走來。
河神廟內的地面較之外面略高一些,玄憫在門檻邊停下步子,將手里的河燈遞給薛閑,沉靜的目光落在薛閑眼里,又蜻蜓點水般收了回去,“這河本名為平安。”
可安生魂,可送野鬼。
薛閑接了河燈,又瞇眼看了玄憫一眼,卻見他忽而抬手,碰上了薛閑的臉側。
溫熱的指端碰上來時,薛閑眸光一動。
只是那體溫倏地又離開了。
“枯葉。”玄憫淡聲說道,繼而將那枚從薛閑鬢邊摘下的細瘦枯葉捻成灰,散在了門前泥土中。
薛閑收了目光,“嗯”了一聲,轉而托著河燈大步走到了河邊,將承著超度香灰的河燈放在了古河河面上。那一星燈火順著河水靜靜流遠,像是將故人送去黃泉彼岸。
他忽然琢磨過味來,先前不明來由的遺憾究竟是什麼——
看著江世寧消失的那一瞬,他難得泛起了一些感慨,覺得忽而少了些什麼,明明江世寧并非聒噪吵鬧之人,卻依然讓他覺得周圍陡然空靜了一些。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何況他的壽命近乎無所窮盡,總要看著旁人白頭老去然后再會無期的,包括玄憫……
薛閑蹙起了眉,只覺得這樣的設想讓他格外不痛快,已經不僅止于遺憾了。
于此同時,在這河神廟南邊的一座矮山山頂,一列人馬正靜靜地坐在夜色中修整調息。趁著山頂的一抹月色,可以看見他們白色的衣衫上處處都是破損,形容狼狽,似乎剛從某些困境中掙脫出身來。
這一列人馬,便是被薛閑用云雷劈成的籠子圈在簸箕山腳下的太常寺眾人。
他們在山頂借著月色和山中靈氣休憩恢復,卻并不曾點哪怕一個燈籠,似乎在刻意隱匿自身蹤跡。
“你確信那處是他們?”太祝難得摘下了面具,一邊梳理著自己的頭發,一邊沖遠處山野間的一抹燈火抬了抬下巴。
“確信無疑。”太卜點頭道。
從他們這處,隱約可以看見河神廟的一星光亮,卻看不見那里有什麼人。一切訊息,全憑太卜一手占算。
雖然前一夜被人擺了一道,但總體而言太卜的占算還是準的,極少出錯,所以她既然如此肯定,太祝便略微放了心。
“只是——”太祝束好了頭發,放下手撥弄著面具邊緣,忽然開口道,“其實我還有些存疑……”
太卜一愣,偏頭看他:“怎麼?”
“先前太過緊張慌亂,以至于忽略了一點,咱們在簸箕山下撞見國師迎面而來,躬身正要出聲時,接到了國師的信。”太祝皺著眉,道:“你當時瞧見國師動手送信了麼?”
他們曾經見過兩回國師同別人通信,據說國師將信紙燒干凈的瞬間,對方便能收到信,前后相差無幾,所以從不用擔心耽擱時間。
但是當時太祝連頭都沒敢抬,更別說看見國師燒信了。
“興許在拐過那處山道拐角前剛巧燒了,拐過來后,咱們才收到。”太卜猜測了一番,又篤定道:“不過不用疑心,那確實是國師無疑,他走時,我特地看了眼他的手指。”
太祝一愣:“手指?”
雖說太常寺眾人得見國師的機會比尋常人要多一些,但即便是他們幾個從小便由太常寺教養長大的,也極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國師,因為國師不喜歡旁人近身。
是以,他們甚少有人能探見國師細微末節的特征,諸如是否有痣,是否有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