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有雙手支撐,站起來時,動作顯得頗為笨拙。
“多……多謝大師相助。”他張口便能說話,只是聲音格外輕低,同他的輪廓一樣模糊不清。
但僅僅是這樣,他還是嚇了一跳。
“我又能開口了……”他喃喃著,“你們能聽見麼?”
玄憫上下掃量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方才掙動不息的便是你?”薛閑問了一句。
那人點了點頭道,“是我。”
薛閑:“遺愿未了?還是仇怨未消不想被超度?”
那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敢,只是……”
畢竟是怨和碎魂強行凝出來的,而非尋常生魂,他吐字頗為緩慢生澀,說說便要停一下,似乎說了前句便記不起來后句。他想了一會兒,道:“我聽見二位要離開此地……”
聽見?
薛閑一愣,回想了一番。頓時記起來自己確實沒話找話地同玄憫說了一句“若是沒事,就收拾收拾回方家”,不過……聽見?!
“你聽見?你還聽見什麼了?”薛閑的臉黑了又綠,綠了又白,幾經變換。眼神不自覺地飄向玄憫。
玄憫有所覺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著那人,似乎也在等那人回答這個頗為尷尬的問題。
這鐵牌若是始終都他娘的有意識在,能聽見外界的動靜,那……
薛閑覺得這輩子從未像現在這樣臉熱過。
若是只有他和玄憫,那麼兩個經受龍涎灼燒的人即便干出再出格的事,某種程度上也能相互理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以外無人知曉,那麼想將其一埋到底便不算全無可能。
但是若是有不相干的第三人知道,那便全然變味了,尷尬中夾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成番成番地涌了上來,將所謂的“可以理解”輕而易舉地壓了下去。
薛閑不可避免地再度想起了先前的細節,還是主動回想的。然而即便重新捋了一遍,那些迷亂的片段也并沒有因此變得清晰起來,他仍然記不清自己有沒有因為焦躁難耐而叫出過聲,更不記得有沒有過其他的胡亂言語。
應當是沒有的,但誰能說得清呢……
某人倒是能說得清,但是……
薛閑朝玄憫瞥了一眼,又垂下目光捏了捏眉心,心說要不還是不活了吧,或者趕緊將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無名鬼給超度了。
而當他再抬起眼時,發現玄憫不知為何朝旁移了一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恰好站在了薛閑和那無名傷兵之間,給人一種將誰掩在背后的錯覺。
因為視線被阻隔,薛閑看不見那傷兵,只能看見玄憫的背,而那傷兵自然也看不見他。這麼一想,方才的臉熱和尷尬感又略微退了一些。
好在那傷兵的回答及時響了起來:“我本就頭腦不清,剛有些意識,便只聽見二位說要走,但是……但是二位離開前可否幫我一個忙?”
第69章 鐵軍牌(四)
“說。”玄憫背對著薛閑,說話一如既往地簡潔。
那傷兵興許是沒想到他們會答應得這麼干脆,又興許是有些糊涂,靜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可否……可否勞駕二位將我帶回老家。”
薛閑一愣,從玄憫背后探出頭去,看了那人一眼,“你老家?”
“嗯。”那傷兵點頭,慢吞吞地解釋道,“我先前隱約聽見你們提到了簸箕山,我老家就在簸箕山的向陽山腳,就是一片小村子。”
那倒真是不遠,只需要從這山坳里走出去,繞著山腳拐一圈就到了。
只是……
你方才不還說剛有些意識就聽見我們說要走麼?!怎麼這會又變啦?又聽見簸箕山了?你究竟是何時來的意識!薛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倒出來,然而想想還是癱著臉一聲不吭地坐正了身體,不再探頭探腦了。
“家中爹娘妻子還在,我想……若是二位能幫我將我那鐵軍牌帶給他們,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交代。”好在那傷兵思歸心切,并不曾注意到薛閑的反常,只絮絮叨叨地沖著玄憫解釋著。從自己何時入了行伍,到幾年沒能回家等等,話語有些顛三倒四,但不令人厭煩。
薛閑手撐著桌子,起先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那傷兵的話,到后來,便開始看著玄憫的肩背堂而皇之地走神了。
他這時才恍然發現,自己似乎是頭一回這樣看著玄憫的背影。
先前他還是紙皮時,總是趴在玄憫的腰袋邊緣,留給玄憫的永遠是腦袋頂,而他仰臉所見的,則大多是玄憫的下巴。后來變成了金珠,連探頭的機會都少了許多。再后來找回了真身,他不是變得細細一根纏在玄憫腕子上,就是變成一座盤起的小山,繞在玄憫四周。即便是人形的時候,他也是被玄憫抱著,還總愛用黑衣罩著頭臉。而有了二輪椅子來去自如后,他又無時無刻不走在最前頭……
總之,現如今細細想來,他從各種古怪的角度看過玄憫,唯獨缺少這樣正常的。反倒是他將背影留給玄憫的次數要多得多。
不得不說,這其實是個絕佳的角度。目光里哪怕含著再放肆的情緒也無甚所謂,因為不會被對方看見,也不用擔心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