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缺掉的部分,眼下都堆在玄憫腳底。這些碎石,大的約莫有大半人高,這麼冷不丁從上面砸落下來,別說木質的馬車了,就是鐵的也能砸變了形。
除了那一部分馬車邊角和罩著的藍布簾子,其他均被死死壓在石頭底下,約莫已經不成形了。人就算挖出來,也鐵定不是齊整的模樣。
玄憫沉吟片刻,便有了打算。
正盯著他一舉一動的不止薛閑一個,石頭張和江世寧都湊在了布簾邊,就連陸廿七都忍不住勾頭望了幾眼。
“你勾什麼脖子?”薛閑瞥了這小子一眼,沒好氣道:“睡了幾天起來,眼睛能正常看些東西了?”
陸廿七不冷不熱道:“謝謝掛心,只是不巧,更模糊了一些。”
他看東西越模糊,便意味著他眼睛盲得越重,所看見的越傾向于氣,而氣所形成的輪廓自然沒那樣清晰。
其實薛閑還挺好奇的,于他這種天生目力遠超尋常人的神物來說,其實頗難想象陸十九……抑或是現今的陸廿七眼中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
“就你這個距離,基本人畜不分。”陸廿七隨口答了他一句,形容了一下自己的目力。
只是……
這一聽就不像個人話,更像是拐彎抹角地擠兌人。
“你能耐了。”薛閑短促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抬眼繼續去看玄憫。
以他的角度他的目力,足以將玄憫的一切動作盡收眼底。
都說刀,尤其是一些傳說中的妖刀,要用血去醒,一旦醒了便是寒芒雪刃,能割風斷水。玄憫的銅錢既沒刃口也沒鋒芒,不知怎麼回事,也總要用血去醒。
薛閑看見他又在手指上劃了道口子,指尖在銅錢邊沿上細細抹過。
就聽“嗡”的一聲響,那些銅錢便活過來似的,微微顫動著,在風雪中發出幽咽的鳴聲,隱約又空茫。薛閑聽聞這聲音,耳里稍有不適,略微皺了皺眉。
玄憫將那五枚銅錢以東南西北中的位置排在左手掌心,又從懷里摸了幾張用來畫符的黃紙,只是紙上空空如也,什麼紋樣也沒有。
他彎腰,將黃紙折了一道,對著東南西北的方向,在腳下的碎石上壓了四張。接著,他便用手指撥轉著左手掌心對著四方的銅錢,淡色的嘴唇微微開闔,似乎是念了句經文。
也不像是一整句,更像一個短促的詞。
那些銅錢明明只是擱在掌上,卻好似是生了根似的難以撥轉。
玄憫念完那個梵音似的詞,緩緩撥轉了東面那枚,在他撥轉的過程中,壓在東面的符紙上突然出現了細細的血痕,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提著筆飽蘸了朱砂,正穩穩地畫著符。
繁復的紋樣一氣呵成,在玄憫將整枚銅錢撥轉半圈后收了筆。
接著是南面;
而后北面;
再至正西……
四張符紙徹底完成的那一瞬間,狂風平地而起,如虎咆狼嘯。厚重的毛氈布簾子被那風刮攪著,獵獵直抖,噼里啪啦在石頭張臉上連拍數下。
“……”石頭張覺得自己當真是倒霉催的,他抹了把被拍得有些疼的臉,抬手把布簾整個兒掀了上去。登時,車窗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風中,被狂風卷起的寒意和細雪直灌進來。
細雪又涼又刺,吹得石頭張江世寧幾乎睜不開眼。
他們眨了兩下眼睛,又用手半擋著前額,這才重新看清山道上的情景。
“呵——”石頭張直接驚得到抽了一口氣。
就見玄憫招來的狂風直接將那山道抄了底,碎石和壓在其下的車馬均浮了空,完完整整被風托著,朝一旁的虛空中平移而去。
就在這整片狼藉徹底懸在空中時,依舊立在碎石頂上的玄憫抬起左腳,不輕不重地踏了一下。
他腳下的所有碎石車馬便猶如承受了千鈞之力般倏然朝深谷中墜去。
片刻之后,就聽隱約一陣“隆隆”悶響從山谷中傳來。
石頭張傻不拉幾道:“他要炸山啊?”
“那應該拖了你一起去炸了。”薛閑沒好氣地堵了他一句,道:“估計是就地埋了吧。”
正如薛閑所猜測的,碎石墜地的巨大沖擊不容小覷,在它們真正落地前,山谷里濕軟的泥便被沖撞出了一個深坑,那些車馬和不知成了什麼模樣的尸體便剛巧落進了深坑里,那些碎石則剛巧堆成了一個墳包。
裸露出來的石塊芯子沾著被風刮攪而下的細雪,最終塵埃落定時,透出一種隱隱蒼蒼的白,像是在黃土墳包上灑落了一層紙錢。
玄憫收回銅錢時,順手劃了一根火寸條,將那幾張黃紙也燒了。
算是送了個簡陋的葬……
他抬手抹去銅錢上殘留的一點兒血跡,重新掛回腰間,對著石墳頭,清清淡淡行了個佛禮。
云雪似的僧袍下擺被風鼓起又落下,幾個輕掃,便消失在深谷樹林中。
于玄憫而言,翻上崖壁并不比翻下來難,幾個起落間,便已經上到了原本落著碎石的那層山道上。
馬車終于轉過了一圈,正朝這邊拐來。疤臉男的聲音也順著傳了過來,那領頭的馬只要再挪幾步,便能露出頭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