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船上的人,則紛紛下了船,幾人合力,從一艘大一些舟船上拖著什麼東西。
“天吶……這都是什麼時候落水的人?”有人嘖嘖幾聲,“怎的都泡爛了?”
“我在這江上撈了這麼些年的尸,頭一回碰上這種陣仗。”那是撈尸人的聲音。
自打陸廿七在他船上詐了尸,撈尸人便暫且先棄了剩余的那些浮尸,先把船上的三個運回了江岸。將陸十九和劉老頭好生搬上石面,又架著陸廿七在江邊安頓好,灌了他幾口熱酒暖一暖冰冷的身子,這才又搖著船去撈剩下的那些。
歇在江邊的漁民船夫聽了撈尸人的形容,也都紛紛搭了把手。
他們的船不方便搭載死人,畢竟還得裝魚載客,多少有些晦氣。便幫著撈尸人把泡成破棉絮似的浮尸拖拽上了岸,擺成了一行,乍眼一看,頗為觸目驚心。
玄憫看到那一排浮尸,眉心便是一皺。
“方才可嚇了我一跳。”撈尸人剛到岸邊,正在把最后一趟尸體往岸上搬,邊搬邊道:“原本浮著六具,我還數了,一個小渚旁一具。結果方才去撈最后兩個時,不知怎麼回事,又浮上來一具,剛巧浮在我船舷邊,那滋味……簡直了!”
薛閑暗暗用爪子撓了玄憫一記,悶在袖子里低聲道:“禿驢,看著點那些尸體。那撈尸人說的那具應該是被我放上江面的,這些尸首跟那百士推流局脫不了干系,回頭跟你細說,你暫且先注意著點兒,看看那尸體上有無古怪。”
他的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旁人聽得不甚清晰,玄憫倒是聽了個七八分,就好像是順著衣袖里的空隙傳上耳邊的。
玄憫略微皺了皺眉,朝一旁偏了下臉,“嗯”了一聲,又用掩在袖擺下的手指不動聲色地輕彈了一記那孽障的尾巴尖,示意他在人前不要亂動,安分一些。
結果被那孽障狠狠咬住了手指頭。
玄憫淡淡道:“松口。”
江世寧和陸廿七同時愣了一下:“什麼松口?”
玄憫面色未變,依舊無甚表情地看著那些被撈上岸的浮尸,目光一一掃過,從爛得能見骨頭的腳脖子,看到雜亂的頭發,和岸邊那幫掩鼻皺臉干嘔著的人相比,簡直有種飄然出塵的氣質。
約莫是這氣質太過唬人,江世寧沒得到回答后,也不敢再多問,權當自己耳鳴聽岔了,又默默扭開頭去。
被彈了尾巴尖的薛閑叼著玄憫的手指,狠狠咬了半天,這才瀉完憤松了口。
薛閑所猜測的倒是不錯,這七具浮尸身上雖沒有太多古怪,但腰間都吊著個東西。趁著那群漁民船夫嘔的嘔,透氣的透氣,玄憫用白麻布隔著手指,不動聲色地將他們腰間的東西都摘了下來。
一排七枚,都是被劃了姓名的軍中鐵牌。
這一看便知,這幾人和墓室下頭鎮著的那些是同一批。
薛閑見他用麻布將這些鐵牌包好收了起來,又道:“對了,埋進江底的那些鐵牌也還在,只是不大齊全,回頭再細看吧。”
這麼說著,玄憫已經走到了陸十九的尸身旁。
廿七正跪坐在那里,抬手虛虛地摸索著,一副想碰一碰十九,卻又不敢驚動的模樣。好像生怕他一動,十九就真的死透了一樣。
“你看——”廿七抬起頭,目光是落在玄憫身上的,可又莫名有些空茫,越來越像個……盲人。
“我能感覺到他在這里,我能摸到他,但是我看不見他。”廿七道,“我能看見你們,能看見這岸上的人,盡管看不清楚,辨不出五官,但總是能看見的。可獨獨看不見十九。”
玄憫瞥了眼閉目躺在江石上的十九,又盯著廿七深黑的眼珠看了片刻,道:“你所謂的‘看’,不是以目力在‘看’,你雙目已眇,只是自己不曾發現罷了。”
“你這話是何意?”廿七的嗓子一緊。
薛閑偷偷從袖擺下露了頭,也盯著廿七的眼珠,道:“怪不得,我說怎的淹了回水,眼睛就無光了。”
他想了想,沖廿七道:“陸十九同你換了命,怕是連同扶乩那些也一并落到你身上了。你身體上的異變多半也與此相關,只是現在還不曾變化完全,所以得受些皮肉之苦。”
陸廿七愣了片刻,茫然道:“你是說……你是說,我的眼睛也會變得和十九一樣?”
“不是會,怕是已經變了大半了。”薛閑道,“你眼里的東西,或許已經不是它們的本身輪廓了,而是氣。你眼中所見的一切,大約就是陸十九平日所見。”
“那我看不見十九,是因為……”廿七鼻翼動著,像是突然喘不上氣,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皺著眉,眼圈在眨眼間泛了紅,“因為什麼?”
玄憫抬手用拇指摁了一下他額上的命宮,“你這里長出了一枚紅痣,你兄長也長出了一枚一模一樣的,此乃換命完成的標記。若是他生魂在世間流連,遲遲不走,這枚痣不會出現。”
換命之舉實為禁術,即便換命成功,活下來的那個人也多半會變得有些古怪。只因其多少會對獻命之人有所繼承,或是長相越來越肖似,或是能耐脾性越來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