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這麼個疑似有著失魂癥,還總端著冷冰冰的高僧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倒霉和尚,居然能在市井中混出這麼多信息,著實有些難以想象。
薛閑問:“你看著像是會說人話會聊天的人麼?”
薛閑答:“不像。”
玄憫面容不變,伸指把他圓滾滾的腦袋……也興許是身子,管他呢,總之是摁回了袋里。
“煞將是那些或年暮或傷病的兵將,苦民和奸人又是什麼?”薛閑被摁進去的時候又叨咕了一句。
“是乞丐和山匪。”
回答他的并不是玄憫,而是另一個略為溫平的聲音。
玄憫聞聲轉頭,就見那陸十九和劉老頭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正朝這邊走來。
劉老頭那年邁的身體自不必說,陸十九比江世寧還弱不禁風,是怎麼醒得這麼快的?要知道,不論是漩渦的拖拽,還是拍在池底的力度,都足以弄得人渾身是傷,可這兩位卻半點兒新傷都沒有。
先前在石門后頭碰見時,他們是什麼模樣的,現在依舊是什麼模樣。就連衣服浸了水的程度,身上的一些淤痕都不曾有絲毫變化。
玄憫上下掃量了他們一眼,也不曾多說什麼,只是看著剩余的百來具石像問道:“你怎的知道?”
陸十九抬起手里拎著的木枝,動了動手指,道:“我能看,也能算,方才就近摸了幾個。”
“這些士兵是在回鄉的半道被截下的。”他靜靜道:“弄走這樣的士兵其實頗為容易,轉頭說是早已戰死,尸首也尋不回來,便能打發了,也不會引人起疑。”
至于乞丐流民……多一個少一個,興許根本就沒人注意過。
山匪便更好說了,在周遭百姓眼里,剿干凈了最好,至于剿完是收了監還是砍了頭,被送去了哪里,也自然不會有人多問。
三者齊備,局便布下了。
陸十九那雙盲眼在此時比尋常人好用得多,他轉著身掃了一圈,抬手指著兩處地方:“有東西。”
玄憫聞言,邁步過去,在兩處池壁上各摘下了一個石片,單是用手指摸也能摸出這石片上鏤著符文。玄憫握在手里細細看了片刻,皺眉道:“有些眼熟。”
“什麼眼熟?”薛閑問道。
玄憫:“符文,似是在別處見過。”
但是這墓室里頭光線著實過于昏暗,再怎麼看,也就只能看個大致輪廓。
在他看著石片時,一旁的陸十九轉頭看了眼不遠處暈著的陸廿七,忽地沖玄憫道:“廿七他……”
玄憫聽他語氣遲疑,頭也不抬道:“他似乎格外懼水。”
暗袋里的薛閑聞言懶懶道:“是啊,我暈著的那陣子里,別的什麼也覺察不到,凈聽見他扯著嗓子嚎了。”
陸十九垂下目光:“這怪我。”
第27章 江底骨(四)
十三年前自陸家塘而來,定居在江邊東坊區的陸垣是個鰥夫。妻子早亡,他一人拖帶著兩個兒子,在江邊牽了條小舟,打漁為生。他雖然長了張略帶兇相的莽夫臉,卻有著憨厚老實的性子,逢人便笑,兇相也溫和了三分。
街坊鄰居常說,陸垣的兩個兒子長得著實不像他陸家的人。
因為陸垣是個大高個兒,人也壯碩。大約是常年拉扯漁網的緣故,手臂上肌肉高隆,顯得格外有力。而他那兩個兒子卻不然。
他剛來東坊時,大兒子四歲,小兒子兩歲,一個賽一個纖瘦。
小兒子瘦歸瘦,眉眼間多少還有些陸垣的影子,顯出了一些虎頭虎腦的活氣。大兒子卻當真沒有半點兒跟陸垣相像之處。
父子三人往那一站,那個小名十九的大兒子永遠最為顯眼,因為白得過分,幾近病態。
這陸十九不僅長得不像陸家人,性子也不像。陸垣是個熱心腸,小兒子陸廿七也是個喜歡鬧騰的,皮得不行,還不服管,小小年紀便犟頭犟腦,沒少被陸垣收拾。獨獨這大兒子陸十九,整日話少得離奇,一點兒沒有孩子樣。
多數時候,這陸十九確實顯得懂事許多,但有時候,他會冷不丁做出些古怪的舉動,加上他那副蒼白羸弱的模樣,頗有些鬼氣森森的,自然不那麼招人喜歡。
所以街坊間偶或有逗逗陸廿七的,卻少有去逗十九的。
街坊們不知道的是,這陸十九還真不是陸垣親生的。
陸垣家里沒什麼人,長輩早已不在。發妻病死后,陸垣很是頹喪了一年,家里破敗得緊,兒子廿七一整年沒有足夠的吃食,身上也沒幾兩肉,瘦得可憐。于是他便干脆鎖了老屋,帶著兒子來了臥龍縣,因為這里靠著不錯的江道,魚水鮮肥,足以謀個生計。
進城前,他帶著兒子在一間土地老廟歇腳時,碰到了窩縮在山間的十九。
一個看起來三四歲的孩子,獨自一人在山間老廟里窩著,怎麼看也不正常。
陸垣問了十九幾個簡單問題,便猜到了大概。
這十九原本住在離這百里之遠的葛縣,家里兄弟姐妹實在太多,又碰上了旱年,他爹娘大概是養不過來了,只得丟棄幾個。
原本大概是想賣掉的,只是這十九長了副病怏怏的模樣,看著就像是養不活的,又天生有眼疾,才四歲,看東西就很是模糊了,賣也賣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