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記得某年冬天,他因事去了趟北邊,回程途中碰巧從寧陽縣路過。
那應該是一個傍晚,寧陽縣下著同今夜一樣少見的大雪,路上少有行人,連酒館食肆的攤子也早早就收了回去,整條街都有些空寂。
那時候,薛閑還未被抽去筋骨,腿腳便利。他那真龍之體自然不會怕冷,風雪于他而言,不過是些冬日的點綴。于是,他穿著一身黑色薄袍,在雪中走得不緊不慢。結果剛走到一處巷子口,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薛閑性子獨,一貫不喜歡跟旁人往來過密,當然也不習慣被人拉拉扯扯。
他皺著眉有些不耐地轉過頭,就見拉住他的是個穿著灰色襖袍的中年人,那人撐著油紙傘,肩上挎著一只吊了布帶的方木箱,看腳印,是從巷子里來的。
那中年人的模樣,薛閑已經記不大清了,只記得他蓄著胡子,生了副和善相。
他一拉住薛閑,便指著他的手背道:“這麼深的傷口,不上藥不包扎,皮肉都會被凍壞的。這濕寒天里,凍上兩天,以后年年雨雪天都得疼,有你受的。”
那中年人有些絮叨,活像在跟自家小輩說話,半點兒不見外,聽得薛閑一愣,下意識便看了眼自己的手。
被中年人拽著的那只手確實受了傷,是先前一時大意被雨雷掃到留下的。這種傷于他而言,就好比走路被樹枝擦破了一點兒薄皮,轉眼就忘了,要不了兩天便能恢復如初。但在尋常人眼里,那確實挺唬人的——畢竟橫貫了半個手背,鮮血凝結在傷口邊緣,皮肉外翻,深可見骨。
那中年人二話不說,便拽著反應不及的薛閑,匆匆往他來時的巷子走了一小段路,在一間紅漆大門前停下了。
那大約是他的家,就見他抬手推開半扇門,沖里頭喊了一句,似乎是誰的名字,又道:“把我案臺上那只袖爐拿來。”
說完,他便打開了木箱蓋,一刻不耽擱地給薛閑的傷仔細地上了藥。
屋里的人很快走到了門邊,遞了個小巧的銅袖爐出來。
薛閑掃了一眼,遞袖爐的是個中年婦人,有著和中年人相像的和善氣。而她身后還有個探頭探腦的男孩,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模樣,目光對上薛閑時,沖他笑了笑。還煞有介事地指著薛閑的手道:“兩天不能沾水,尤其是涼水。”
“去,念你的書去。”婦人好笑地回頭驅他,又轉頭沖薛閑道:“確實不好沾水,這種天里尤其要小心養著,不然會落下痛根,以后年年都要犯的。”
和中年人說的話如出一轍。
“你是趕路還是?要不要進屋暖和一會兒?”中年人用細麻布給他裹好手,小心地避開痛處打了個結,和善地問道。
“不了,尚還有事。”薛閑回道,頓了頓,又略微別扭地補了句:“有勞了,多謝。”
“那便把這袖爐捎上吧,這種傷要捂著些的。”中年人不由分說把那半只巴掌大小的袖爐塞給了薛閑。
薛閑雖說不怕寒,但還是能辨得清冷暖的。熱烘烘的袖爐貼上手掌時,他抬頭掃了眼那間宅子的門額,上面寫著四個字——江氏醫堂。
后來有一年,他偶然經過寧陽,便趁著無人察覺,堂而皇之地入了江家院子,將那只銅袖爐和一小袋金珠擱在了石桌上,又悠哉悠哉地離開了。
這次他又至寧陽縣,想起江家醫堂,便打算順路看一眼,誰知便看到了那麼個破敗景象。昔日的紅漆木門和院里的藥圃已然面目全非,只剩下江世寧這麼一只孤魂野鬼。
他便順手又幫了一把。
畢竟這世間并不全是劉師爺那樣臟心爛肺之人,有人忘恩負義,也有人知善念德。
薛閑掃了眼屋外的大雪,將背倚靠在佛像上。
江世寧忽地問道:“走前,你讓我在門邊等著,你在那大師桌前鼓搗了些什麼?”
薛閑懶懶應了一聲,道:“順手留了點東西,算是答謝他幫我拿回金珠吧。”
他留給玄憫的不是別的,是他原身的一片龍鱗。好歹是真龍之體的一部分,雖說不至于活死人肉白骨,但比起山參靈芝可金貴多了。那禿驢身體帶恙,雖不知是什麼緣由,但有龍鱗下藥,也多少會有些幫助。
龍鱗普通人看到自然是認不出的,單看起來,就是枚圓形的薄片,榆錢大小,泛著青黑的光澤。只是隱隱會散發出一些特別的味道,像是雨水打在山石上泛起的潮濕味,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鮮甜味,像是剛剝開的剔透的蝦。
薛閑默默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嘟囔道:“我有點餓。”
歸云居二層的上房里,玄憫依舊閉目坐在桌前,維持著薛閑走前的姿勢,半晌未動。
他桌前攤著一方黃紙,紙上有擱著薛閑留下的那枚龍鱗,那股特別的味道就這樣緩緩地散開,浮在空中,飄到了他的鼻端。
玄憫眉頭一皺,倏然睜開眼,頸側那枚蜘蛛般的痣也悄然變回原樣。
他垂目掃了眼桌面,只見桌前黃紙上被人涂了幾個狗爬般的大字:“靈藥,可治百病,愛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