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憫垂目瞥了那紙皮腦袋一眼,覺得這孽障鬧歸鬧,卻也不個蠢的:“劉宅舊八門中,西南偏屋位于死門,西北正屋乃開門,東北為生門。”
薛閑想起先前,玄憫站在劉沖屋門口,問劉師爺的那番話——
西北屋為劉師爺所占,東北屋則住著劉師爺尚且年少的小兒子劉進。
八門之中,開門為首,喻義開基成業,劉師爺所圖無非青云直上官運亨通,自然要占住開門。而生門,喻生息繁衍,讓年少的小兒子住,自然能保其平安順遂,如此,劉師爺便算得上后繼有人。
薛閑忽而明白了劉師爺所布的抽河入海局為何意。
只是可憐了傻子劉沖,癡傻愚鈍,辨不清生死陰陽,活了十二余載,最拿手的大抵便是折那半只巴掌大的紙元寶。他用這僅有的拿手活,堆了一屋子的孝意,還唯恐偏頗,分了堆,寫了名。
金山銀山,平平安安……
不知道那劉師爺少年時候,劉老太太可曾在他面前燒過元寶,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即便說了,他大概也忘了個干凈,否則怎會忍心對這樣的傻兒子棄之如敝履。
抽河入海局。
劉沖是河,劉家是海。
只是劉師爺大約沒有想過,風水局須得分毫不錯,一旦有所改動,便是乾坤顛倒,兇能成吉,吉也能變兇。劉老太太和劉沖一起埋在老樹根下的那面喻義“兇兆變吉兆,碎碎平安”的銅鏡,剛巧成了這個“變數”。
于是,八門倒轉,死門成了生門。
……眼看著,離那陰氣沉沉的小屋不過幾步遠時,通往主屋的窄門又是吱呀一聲響。
薛閑對這冷不丁的動靜已然快要麻木了,心說不會又來個劉沖吧。
他趴在玄憫腰間勾著脖子一看……
果然又是劉沖!
“沒完了簡直!”薛閑脾氣噌地又上來了,他抬手便要往外翻,然而剛探出半個身子,便又停住了。他斜眼瞄了瞄禿驢腰間的銅錢串子,心說:時機剛好!
于是這姓薛的紙皮咬著舌尖,抻著爪子,釣魚似的將禿驢那串銅錢勾了上來,一把塞進禿驢手里,仰臉道:“你還等什麼!”
玄憫一指頭將他摁了回去:“不急,這位痣在左臉。”
“……”薛閑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再次將脖子掛在了玄憫暗袋口。
第13章 空磨盤(四)
這次的劉沖果然如玄憫所說,痣在左臉,袍子也是今早那件灰藍色的。從上到下看不出任何問題。
顯然,這回這個是正主。
劉沖從窄門進來的時候,面上的表情含著三分困惑、七分懊惱。他一步三回頭地跨過窄門,躊躇著走了兩步,這才瞥見了玄憫。
他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倏然垮下臉,眉毛耷拉成了正八字:“我剛才看見、看見祖母了……”
這傻子邊說邊伸手指著窄門外:“就在那邊。”
祖母?
那不就是那個劉老太太麼?
他們剛甩脫那幫追在后面的人,這傻子不會又招了一批過來吧?!
吊死在玄憫暗袋口的薛閑聞言又詐起了尸,抬頭看向劉沖,下意識問了一句:“人呢?”
“我追了,祖母走了。”傻子哭喪著臉,語氣聽起來有些焦躁,甚至都不曾注意到這話并非玄憫問的:“她沒看我,我找不見她,怎麼也找不見。”
他絞著自己的手指,看起來沮喪極了。
他勾著頭,望眼欲穿似的盯著窄門外看了好一會兒,復又頹然地說:“我想讓祖母跟我說說話……”
薛閑琢磨了一番先前劉師爺和他那好友的話,劉老太太應當已經過世了,照鎮子上的流言,還是被江世寧的爹娘醫死的。老太太過世后,江家醫堂走水了,燒了個干凈。
江世寧死了三年,那劉老太太起碼也已死了三年了。
傻子大多一根筋,說想,那便是真的日日夜夜都在想。這三年于他而言,大約格外孤寂漫長。
“走吧。”玄憫淡淡沖他一招手,言罷抬腳便往那間破舊的偏屋走,也不多等。
興許是他一臉高僧氣質過于唬人,又興許是他抬腳就走的舉動由不得人細細多想。傻子劉沖下意識便匆忙跟了過來,踉踉蹌蹌地追到與玄憫并肩處,又支支吾吾道:“我……我想找祖母。”
“急什麼,先回屋。”薛閑忍不住忽悠道。
劉沖忍了忍,又道:“我還是……還是急。”
薛閑干脆道:“憋著!”
劉沖盯著玄憫冷冰冰的側臉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怕。他忍了兩步,又大著膽子哼哼唧唧道:“你怎麼說話都不張口?”
玄憫:“……”
薛閑睜著眼睛說瞎話:“腹語,哦,簡而言之就是用肚子說話。”
劉沖眼珠子慢吞吞地轉了轉,目光落在了玄憫腰腹之間。
玄憫:“……”
好在說話間,他們已然站在了屋門口,只要跨過這道門檻,便能從陣局中出去了。
玄憫不多猶豫,干脆地抬了腳,與此同時撤了一把賴在他身后半步的劉沖。劉沖隨之一個踉蹌,單腳跨進了門檻里。
就在劉沖另一只腳也要邁進來時,不知何處傳來了“篤篤”的聲響,像極了什麼東西敲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嗯?”劉沖這輩子大約反應也沒這麼快過。
他抬起的腳當即頓住,下意識叫了聲“祖母”,而后匆忙收回邁進門的那只腳,轉頭便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