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皮輕薄,掛在樹枝上容易飄下去不說,視野上還不占先。
于是薛閑也來了一招大變活人,在細微的風里倏然變回了原樣。他一手扶著樹干,一手撐著虬形樹枝,穩穩地坐在了墻頭。
在天光映照下,他的眉目顯得愈發清晰好看,深黑的眸子像兩汪寒潭,薄薄一層水霧下,透著股鋒利又恣意的氣韻。
他坐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院墻外看去。
掃量了一眼后,薛閑又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盯著院墻內看了片刻,而后又轉頭看向墻外。
這麼來回幾次之后,薛閑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裂紋,仿若凍炸了的冷白瓷。
“……”
他娘的怎麼墻里墻外長得一模一樣?!
薛閑覺得這樂子有點大。
若是預料不錯,他約莫是碰上鬼打墻了。
鬼打墻敢打到他身上,這還是生平頭一回。
但這東西不會毫無來由地罩下來,總要有個緣由。薛閑回想了一番先前的事,只想到了玄憫那禿驢所提的“抽河入海局”。
難不成是這風水局讓什麼東西給攪合了,一言不合發了癲,將他們都兜進來了?
那麼,這府宅里毫無聲息,究竟是受了鬼打墻的影響,還是真的只剩了他一個?
墻頭的視野雖說比青石板上要開闊一些,但也沒好到哪里去。宅院到處都有高矮不一的封火墻,擋住了大半景象。薛閑所見,無非是白皮黛瓦青石板,以及一些不知能否走通的窄門。
他盯著那東西南北四方都有的窄門,又掃了眼高高低低的墻頭,心里多少有了些計較。
在這種靜止的四方宅院里碰上鬼打墻,想要破陣而出,遵循的無非還是八門遁甲。
開門、休門、生門、傷門、杜門、景門、驚門以及死門,一門一變數,走錯了往好了說是出不了這個局,往壞了說便是非死即傷。
這宅院是四方套著四方,所謂的八門也是一層套著一層,解起來必然頗費力氣。
薛閑身份有別于常人,他本就沒花功夫琢磨過這些碎碎糟糟的東西。就他前半生而言,這些東西于他也起不了大作用。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行動不便還撞上鬼打墻的一天。
所以,讓他坐在這里盤算哪里是生門,哪里是死門,不如給他兩刀來得痛快。
“讓我拖著兩條廢腿四處找人?”薛閑嗤了一聲,心說:我怎麼那麼恨自己呢?
他傲慣了,不到萬不得已,打死也不會臉皮掃地折騰自己。若實在是萬不得已……那還是直接打死吧。
這破宅院連風都少得可憐,他連個借力的東西都找不到,就算琢磨出了該往哪里走,他又該怎麼走?爬過去還是挪過去?
光是想想那畫面,薛閑就覺得牙疼。
做夢吧,誰愛爬誰爬,反正他不爬!
薛閑背倚著樹干,咬著舌尖琢磨了片刻,伸手在懷中的暗兜里摸了一把,摸出了一張黃紙。
黃紙有些擰巴,打了許多道褶,一看這東西自打進了薛閑的手,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薛閑對它還頗為嫌棄,兩根手指夾著一端,將它抖開了一些。就見那黃紙面上畫著一團媽都不認識的狗爬字。
不過薛閑認識。
這是他路經饒州府的時候,從一個算卦的道士那里摸來的。
那道士留了兩撇歪斜的八字胡,帶著個破布冠,眼角有一道青痕,不知是胎記還是被人打的。
他整日窩在橋邊,借著算卦改字,賣出去不少自編自畫的黃符。這人也是個奇男子,既然要賣符,好歹練一筆能蒙人的字再說。這老道倒好,端著一筆狗爬字畫黃符,一點兒不知羞,也不怕賣不出去。
薛閑在他那卦攤底下逗留過幾日,瞄過一眼他畫的黃符,大多是些只能當擺設的玩意兒,只有極少數的一些,筆畫流暢,能堪些小用。
也僅僅是小用。
比如說是辟邪的黃符,實際也就能驅個蟲蟻;說是能延年益壽的黃符,實際也就能緩解個小厄小疾。
薛閑懷里這張,就是他看著那道士畫出來的。
“承南方龍君云雷座鎮。”薛閑瞇著眼,懶懶地將那張符上的字逐一念了出來。這些字大多被繞了八百回,神似蚯蚓,九曲十八彎,也難為他還記得。
單是聽這內容,就差不多能猜到,這是一張請雷的符,也不知道那道士閑來無事練這玩意兒作甚。
不過說是請雷,單就這張皺巴巴的黃符,那必然是請不動什麼南方龍君的,頂多能招來兩根云絲,遮一遮太陽。但同樣的黃符,落在薛閑手里就不同了。
因為這符上請的什麼南方龍君,不才,多半指的就是薛閑本人了。
雖說他現在這紙皮身體沒法親自作妖,但借個黃符作媒,多少還是能試一下的。
于是他又從懷里摸出個小巧的瓷瓶,撥開瓶塞,一股混著古怪冷香的腥甜味道便隱約散了出來。
薛閑皺了皺眉,即便是自己的血味,他也不曾覺得好聞到哪里去。
他將黃符在手掌中攤平,又從小瓷瓶中滴了一滴暗紅色的血,血珠瞬間在黃符上融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