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未及弱冠的兒子江世寧,就這麼在自家宅院里,活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他從墻縫滑進宅院后,又耽誤了一小會兒工夫,嘴巴卻沒閑著——
“門和廂房隔著東海麼?”那清朗聲音又憋不住了。
江世寧自己張口說完,頂著一副癆病臉向天翻了個白眼,沉默片刻后,用低啞的聲音接話道:“人是進來了,食盒卡在墻外邊呢。”
他嗤了一聲,自語道:“佩服。”
片刻后又換了聲音道:“過獎。”
江世寧:“……”
從月光下發青的臉色來看,他約莫是不想再張口了。
廂房搖搖欲墜的三面墻被煙火熏得漆黑,朝北的窗戶只剩了一個窟窿眼兒,冬月里五更天還未現晨光,只有一抹彎月影子,在廂房一角漏了點不咸不淡的光。那個坐在窗窟窿邊的人,就這麼半身落在冷冷淡淡的月光下,另半身藏在了黑暗里。
他穿著一身沉融于夜色的黑衣,挺直漂亮的眉骨下壓著兩抹陰影,漆黑的眼珠映透出一點微光,單憑輪廓也能看出這人有副好皮相……只是他月色下的半張臉過于蒼白,支著下頷的手腕骨又格外突出,便透出了一股濃重的病態來。
事實上他也確實有病——他站不起來,也走不了路。
至于病由?那真是鬼都不知道。他在江宅逗留了四日,除了姓薛名閑,江世寧對他概無所知。
“求你換個姿勢吧,坐沒坐相,歪斜久了當心上半身也癱。”江世寧一進廂房,便把滿滿當當的食盒塞進了薛閑懷里。他生前少說也讀了十大幾年圣賢書,一看見薛閑這副懶散模樣就眼珠子疼。
“歪斜兩下就能癱,當我是你?”江世寧剛背過身去眼不見為凈,就又張嘴用清朗些的聲音懟了自己一句。
“……”江大書生徹底不樂意了,他一臉崩潰地轉頭沖薛閑道:“我都進門了,祖宗你有話能自己說麼?”
薛閑掀開了食盒蓋,瞇著眼嗅了嗅熱食的香氣,終于懶懶地親自開了口:“行吧,看在肉的份上我受點累。你來一塊麼?”
江世寧沒好氣道:“你燒成灰給我麼?”
薛閑:“做夢。”
“吃你的吧!”江世寧說完,也不再搭理他,而是走到墻根處,整個人猛地一塌,變成了一片薄薄的人形紙皮,順著墻面滑到了地上——他每日時辰有限,到點了就得歇。
這人形紙皮一看就是某位奇才剪的,邊緣比狗啃的還不如,臉上用筆寥寥勾了幾畫,依稀能辨認出一分江世寧的影子,只是臉頰上頂著兩坨胭脂紅,詭異之中透著股傻氣。
紙皮在地上橫尸了沒一會兒,就犯起了君子病,再度詐尸而起,皺眉盯著薛閑:“前兩日我就想說了,你怎的連筷子也拿不好?”
薛閑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掃了他一眼:“托你吉言,我上半身也癱了很久,最近剛能坐起來,筷子還使不靈。”
說完抬手便甩了個暗器,正中江世寧腦門,把紙皮人閣下又砸回了地上,似乎很不耐煩。
江世寧艱難地扭頭看了眼暗器:呸,雞骨頭!
紙人消停了片刻,再度想起什麼般垂死掙扎起來:“打個商量,明晚能別在我臉上糊兩團紅粉麼。”
薛閑這回更懶,只答了一個字:“不。”
江世寧:“……”
所謂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如果不是薛閑幫他弄了這副紙糊的身體,他還不知渾渾噩噩地在哪處飄著呢。
不過單是這件事,江世寧就有些想不通透——
徽州地廣,閑置的空宅不少,隨便一間都能供他暫時棲身,他卻偏偏挑了江家醫堂這麼間燒禿了的廢屋,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況且,薛閑來這兒的第一天就說過,他來辦一件要緊事。可四天過去了,除了吃,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順手幫江世寧剪了個紙人。
總不至于要緊事就是剪紙人吧?
江世寧薄薄一片在冰涼的地上貼了一會兒,再度想起什麼似的詐了起來。
薛閑脾氣不好,兩回一來就不耐煩了,第三回直接堵到:“再開口剪了你的嘴,有話明早再說。”
江世寧急忙道:“最后一句。”
薛閑瞥了他一眼:“你一說話我就腦仁疼,聽多了要癱,閉嘴。”
“方才我進門后頭好像跟了人,我進院墻的時候瞥了一眼,似乎是個和尚,腰里掛著銅錢串子,我估摸著,這會兒該到門口了罷。”江世寧說完一腦袋栽回地上,紙人便再沒了動靜。
至此,他今天的時辰就用完了,直到天黑,他都不能動彈也不能開口,頂多能當個旁觀。
薛閑:“……”
和尚跟著鬼,能干什麼?
一個腰眼里掛著銅錢串子的和尚跟著鬼,還能干什麼?
這麼要緊的事情你個書呆子他娘的不早說留著過年?!
以薛閑這暴脾氣,要放在以往手腳便利的時候,能把江世寧連同整間院子送上天。現如今,他卻只能面無表情地透過窗窟窿,看到院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推了開來。
這年頭,靠嘴皮子功夫混飯吃的神棍到處都是,薛閑也沒少見,也知道當中有些人確實會幾手三腳貓的工夫,辦不辦得成事得看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