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背包扔在后座,又繞到副駕駛。坤爺敲幾下玻璃窗,露出陳老師俊逸的半邊臉。
“注意安全。”
陳燕西點頭,“我知道。”
他們隔著半截車窗對視,卻看不見陳老師緊抿的嘴唇。
金何坤將雙手負在身后,費好大勁,才忍住沒去拉開車門。
“陳燕西,那張保險單我不需要。如果可以,希望它永遠別兌現。”
長山空氣冷冽,近日溫度驟降,已有些深秋蕭瑟之感。寒風卷起金何坤衣角,再掠過兩人無聲默劇,然后送進車窗里,傳到陳燕西的發梢。
他沒答話,不敢隨意承諾。
金何坤沒糾纏,僅是伸手進去。他撫著陳老師臉頰,粗糲指腹揉過對方嘴唇。他始終記得這地方柔嫩多汁,是英雄冢。
金何坤說:“我在岸上等你。”
陳燕西驅車離開時,一直瞧著后視鏡。金何坤的身影由大變小,消失。對方起先不自禁地跟了幾步,最后停下,雙手揣兜里。
昨晚金何坤徹夜難免,說實在他不愿從陳燕西嘴里聽見“我養你”三字。勢均力敵的愛人,首先得是朋友。養誰與否,最多算個情趣。長此以往,不是好事。
陳燕西熟睡時,金何坤半撐起身體,垂下眼看著對方。他知道陳燕西即將去面臨怎樣的危險,洞穴為密閉空間。正常人會恐懼黑暗,沒有光,就沒有出路。至少開放水域會有“緊急上升”這個選項,而洞穴潛不行。
來這兒之前,金何坤瘋狂查找資料。關于洞穴潛事故,關于那些黑暗疆域。他甚至試圖找理由說服自己,放陳燕西去做,沒什麼大不了。
可不行。
金何坤承認老師的技術,承認他頭腦冷靜、計劃嚴謹,也承認他“珍惜生命”那套理論。
但洞穴里會發生什麼,神亦不知道。
金何坤不得不猜測,為什麼陳燕西之流會在探索的召喚下踏入洞穴。他們或許是不介意就此歸去,也或許就這樣歸去才最好。
似許多潛水電影宣傳那樣,他們義無反顧,他們需要一個上岸的理由。
“我可不可以成為你上岸的理由。”
房間昏暗,僅留廁所門口一盞小燈。薄光蔓延而至,灑在陳燕西臉上并不太亮。金何坤認真打量這人五官,特好看,是自己會心水的那一掛。
陳燕西多好啊。金何坤抬手抹一把臉,最后低頭吻在陳燕西唇上。
他輕聲再問:“我可不可以成為你上岸的理由。”
“以后我不再逼你做決定,你好好回來。行不行。”
洞內漆黑,探照燈比昨天更明亮些。張山帶了備用手電,他們在旱洞口穿上干衣與ECCR,挨著走下去。
入水前,潛伴再次互相檢查裝備。陳燕西首個入水,冰涼地下水撲在臉上,他以唾液給面鏡除霧。
“這里以前發生過山崩麼。”
“不知道,千年洞穴應該是有過崩塌。什麼都可能發生,希望今天下潛順利。”
張山年紀最小,倒是特別淡定。他進入水中,將呼吸器塞進嘴里。嘗試幾次呼吸后,再拿出。
“我給氣瓶裝了Gopro,沒準以后這些下潛視頻會有用。可能一開始能見度不太好,大家小心。”
陳燕西埋首進入水中,半分鐘后抬頭。剩下一人留守地面,另一人正搬運氣瓶。
“這些都要帶下去嗎。”
“掛在引導繩上,”張山接過氣瓶,“錢哥說我們或許會用到,以防萬一還帶了兩套呼吸調節器。
”
氣瓶刮擦在巖石上,響聲瘆人。陳燕西瞧他慢條斯理地側掛好氣瓶,再問:“不怕?”
“為什麼要害怕。”
張山笑著反問他,小年輕不知何為恐懼,眼里亮著無畏。
“難道潛水員的終極夢想不是永遠留在深海或洞穴里,藝術點的叫法是那什麼......殉道。”
陳燕西無語片刻,搖頭低笑。
“殉道”二字,前幾年他也說過。這次特美,聽來很酷。前人為潛水殉道的不在少數,后人則踩著他們的尸骨,不斷往前。
許多洞穴入口,會有警示。
上書:曾有潛水員已殞命于此,請珍惜生命。后來者便邁過標語,破釜沉舟地游進去。
陳燕西說從沒想過自己會活過二十五歲,邁過那個關卡后,又覺得自己活不過三十歲。
今年我三十了,陳燕西心想,我竟無比想要活下去。
時間到,留守地面的監督員示意他們下水。陳燕西打頭陣,張山與另一人緊隨其后。世界就此安靜,黑暗張牙舞爪地襲擊周身。
眼前渾濁,照明似一柄板斧,強勢地破開一束口子。洞穴安靜到極致,陳燕西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潛伴腳蹼踢水聲,偶爾氣瓶碰撞巖石聲,此外再無其他。
這里與世隔絕,沒有塵世紛擾。他們只需面對自己,靜靜凝聽內心。潛水員永遠也無法向陸地之上的生命解釋,封閉潛水,應當是近乎完美的時刻。關閉所有燈光時,這里只有亙古不變、永世純粹的黑暗。
他們需要極其冷靜,極其熱愛,才會給自己一個不懼黑暗的理由。
陳燕西沿著巖壁游動,似置身太空。水下無線電里寂靜一片,他手持推進器,順著導引繩向前。
這一切仿佛是個慢鏡頭,陳燕西大多時候喜歡清澈海水,可只有看不清前路時,才能在黑暗里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