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天出海,陳燕西早期的潛水知識全靠周老教授。老人年輕時,一直熱衷潛水。漫長一生中,不斷穿梭于陸地海洋間,從未出問題。
周老常給陳燕西說:“海是無窮大的,它沒有‘極限’,但你有。想要潛水,就要明白自己的極限在哪里。然后規避它,你才不會有事。”
潛水本應是快樂的,無求無欲的。當你與海洋相通時,才能看見一些真實。
周老一輩子都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
他明白結婚代表義務、生孩子代表責任,而他屬于海洋,所以選擇獨身主義。他明白生于社會,不應給別人帶去麻煩,所以恪盡職守做公民。他明白下潛到九十米,就應該返回。他明白這海洋再美妙,亦要上岸。
周老明白了一輩子,不該逞能的,能力范圍外的,一概不碰。
他本應順順當當,無病無憂走向人生終結。
如果沒有遇上暗流。
實則時過境遷,陳燕西亦不太記得那天具體情況。只知周老帶他出海,天色鉛灰,浪有些大。船艇飄于大海,渺小且動蕩。
海下能見度不高,陳燕西怕得不行。周老始終跟在他身側,卻突然遭遇暗流。水流強勁,陳燕西被沖得猛然往后倒退數米。周老趕緊回身抓他,第一次沒拽住。
陳燕西緊張得不行,渾身發軟,霎時忘記該做什麼。他能清楚感覺到五指與周老的手掌輕擦而過,那紋路深刻、繭疤清晰。濕滑的,怎麼也無法抓住。
如此循環往復,三次四次,激流愈來愈大,眼見兩人相隔更遠。周老便轉過身,順著激流方向,朝陳燕西游去。
面對面相遇時,周老推開他。示意陳燕西不要慌,保持速度,朝與岸邊平行方向游動。
此前很多人說,周老年齡大了,不該再下潛。而他不服老,認為沒有潛水的人生不圓滿。
這是第一次,周老心想,或許我不該再潛水了。
我老了。
他看著陳燕西的背影,因能見度不高,沒多久便瞧不見了。周老教過他什麼時候該上升,安全停留得多久,如何運用指北針回到起點,如何自救。
他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周老心想,但他足夠聰明,會成功的。
周老不再游動了,他已吸不出一口氣體,窒息感襲來。方才在激流中碰撞,或是ORing圈漏氣,或是呼吸管出了問題,或是潛太深停太久,或是焦慮太費力。
抑或是,周老藏著些不可言說的心思。
他停下,順著激流,翻了個身。頭頂藍光微弱,好似蒼穹。太無垠,太廣闊。然后他取下二級頭,緩緩閉上雙眼。
碧海藍天,或是周老人生中最后一個片段。
誰知道呢,他走了。走得義無反顧。
陳燕西命大,被路過的漁船救助。那時他已在海上漂流三小時,BCD內的氣體幾乎殆盡。漁民挺震驚,這麼小一孩子,獨自出現在汪洋大海上,真算是菩薩顯靈。
而陳燕西說不出話,他胡亂指著大海深處,眼淚汩汩往下。
那里,他想說,周老在那里。爺爺在那里。
毫無征兆,雨下來了。漁民沒管他指往何處,只當陳燕西已嚇傻。他們張羅著回航,不多久,暴風雨會席卷這片海域。
陳燕西見沒人理他,兀自脫下BCD與濕衣,奔往甲板。
“哎!小孩兒!別跳,危險!”
大人上前抱住他,兩臂如鐵箍,緊緊地抱住他。陳燕西分不清雨水或淚水,他只能撲騰著,張著嘴,指望大海深處——他在那里!他在那里!
風雨更大,浪已洶涌。陸岸漸漸靠近,大海卻愈來愈遠。陳燕西神思出竅,他臉色蒼白,裹著漁民拿來的外套,坐在港口。
父母趕來時,陳燕西斷斷續續道,“他、他還在......在海里......”
周老沒能再上岸。整整一星期,海警與搜救隊打撈未果。沒見著尸體。
他留下了。
多年來,陳燕西始終記得周老跟他說:人死后,要被另一種有機體吃掉、分解,才有可能變成微白細小的顆粒,在大海中沉浮。再經過千百年,無數個你你我我,旋轉下降,最終相遇于超深淵帶。
那時,所有人都一樣。我們曾是構架世界的人,最終也會變成架構世界的硅。
很多人說周老挺幸運,如今這社會空巢老人太多。死在家里,沒人知道。離家出走,好幾星期才被兒女察覺。
這世界太快啦,他們這些老東西已跟不上了。
那些無聊的把戲,在年輕時還能給兒女講一講。后來他們聽得太多,不耐煩了。極想融入“新社會”,到頭來弄得不倫不類。
搞不好晚節不保。
令人發笑。
沒人想聽“老東西們”的訴求,這社會不耐煩、不停頓、不滯后。他們藏在柜子里的花生糕,一遍遍嘮叨“那時候你還小”,節省又摳門地攢著角票,想著萬一哪天你們能用到。
可他們不知,出門坐公交都能刷微信,毛票零錢哪還有用武之地。
這些小心翼翼的保存,最終成了“閑得沒事”。
陳燕西一直沒說,他挺想叫周老爺爺。脆生生一句爺爺。因為他不曾擁有,所以做夢都想要。
后來陳明出錢,為周老買一塊墓地,幾區幾排幾號,讓陳燕西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