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那人就是跟我下潛了!”
陳燕西的咆哮里又夾點哭腔,聲音不穩。似他再辯駁幾句,懸在堤邊的鱷魚淚能下來。
他放開潛導,從地上拾起背包。忽地沉默,從金何坤身邊大步離開。
驟然安靜,沒人敢做聲。老板焦頭爛額地打著電話,不知是給誰。
金何坤一怔,半分鐘后,轉身追上去。
當時,那名年近不惑的大叔潛員,原本想跟陳燕西下水。但他已有兩名學員,雖然帶三人亦在陳燕西的能力范圍內。可為了安全起見,陳教猶豫幾分鐘,搖頭。
馬來潛導也不太同意,畢竟是分配給他的人。大叔自信爆棚,說什麼潛水十幾年,經驗豐富,不需要潛導時刻盯著他。不知潛導是否聽信其詞,下潛二十分鐘后,大叔消失了。
“他們升水后,我正在船上休息。時間不對,那麼短的時間,肯定出問題了。”
陳燕西一直沉默到旅店,金何坤關上門,見他雙手哆嗦著拿煙點煙。金何坤走過去,自個兒點燃一根,塞他嘴里。
陳燕西猛吸兩口,逐漸冷靜下來。他就任由對方抱著,額頭抵在金何坤肩膀上。
海浪起伏,陳燕西撐著船沿問發生何事。潛導焦急,馬來語英語交雜轉換。陳燕西拼命辨別,只聽清“消失”的單詞。心跳猛地加速,他一點人頭,有人失蹤了。
陳燕西沒穿裝備,縱身躍進海里。他游至潛導附近,問人是在哪里走失。
然后他就潛下去,用自由潛。
但自由潛并不能維持長時間的尋覓,陳燕西反復上升下潛。最后船長跳下來阻止,“陳你瘋了嗎!會得減壓病的!”
陳燕西浮在海面上,眼神于無垠大海沒有著落。
“但他可能會死。”
陳燕西甕聲甕氣,他從金何坤懷里退出來,往后靠著沙發。
“我去找了,但我沒找到他。”
“沒找到也不是你的錯。”金何坤柔聲道,他以手指梳理著陳燕西的頭發。兩人肩并肩,這場景遽然有點像抱團取暖。前兩天才暗示金何坤不要“靠近”,陳燕西覺著有些沒臉。
“在海下到底發生了什麼,是潛導的責任還是潛員,都不清楚。如今沒找到人,急也沒用。就算是死要見尸,明天會有海警去找。一切還等最后的報告,生死有命。”
陳燕西犯擰巴:“保護潛員的安全,是潛導的責任。”
“你又不是他的潛導,你只是拒絕了對方的不合理要求。”金何坤說,“有問題嗎?誰也不知今天會出事,誰也沒有上帝視角。”
“你的枷鎖太重,陳燕西。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是愧疚作祟。”
陳燕西沒接話。
然后是冗長的沉默。
穿堂風吹得窗簾呼啦啦揚起,不遠處海浪聲轟隆隆。悶響,有如打雷。
房間內落針可聞,燈光昏暗。良久,陳燕西開了口。
“我好像只剩超深淵帶沒給你講,海底兩萬英尺往下,名為Hadalzone。源自希臘語,地獄。那里沉著一層層軟泥,是有機體分解為百萬個小顆粒,然后如大雪、或群星般灑在海洋里。經過千百年,才會降落于此。”
“像一場永不終結的紛飛大雪,幽暗寒冷,漫無天日。那是這世界上,最深最廣的疆域。”
陳燕西語含敬畏,忽然移動手指,覆在金何坤的手背上。他一直講著下潛軌跡,人類需要花多少時間,到達淺水層、中層帶、深層帶,然后才能去深淵看一眼。
而超深淵帶,根本想也不要想。
“人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變成海底軟泥。而且,還需要一點機遇。”
“他是這麼跟我講的,那個老人。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
煙缸里有些水,陳燕西戳滅煙頭時,發出呲一聲。他的臉隱匿一半在陰影里,襯得鼻梁高挺,唇線利落。
良久,陳燕西嘆口氣,講了陳舊的故事開頭。
第十九章
陳年往事像一層老樹皮,俯在軀干上丑陋不堪。樹已長得參天大,好似忘卻曾經歷過折磨蛻變。而伐木人的斧子落下時,撕開樹皮,才知內里如新。
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這一說,很多往事會在不經意間,悄悄爬上來。
陳燕西十歲學水肺,十三歲暑期,隨父母前往沿海H市。他將在那里度過漫長暑假,鄰居是個六十歲的老大爺。為人和善,身體硬朗,清早能跑十公里。
聽聞陳明夫婦經常不在家,老人主動幫帶孩子。陳燕西唯一記得,老人姓周。他跟著起哄,叫周老。
沒聽聞周老有什麼兒女,空蕩蕩的屋子,常年只他一人。陳燕西詢問幾次,周老明顯不愿提及,便無下文。后來從小區老住戶那兒聽說,周老鰥寡孤獨,沒妻沒子,這房還是年輕時攢下的。
陳燕西的爺爺奶奶去世早,走得也很離奇。說是陳爺爺下葬后,時至頭七,陳奶奶也跟著去了。走得很安詳,無病無痛。
陳家親情觀念不濃非薄,覺得子孫長大了,自有他們的生活。于是父母與下一代,便隔著不親不遠的關系。生死有命,走了便走了。好過將來耄耋時,受盡衰老的折磨。
周老出現,恰巧彌補陳燕西親情上的一份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