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懶得湊熱鬧,正準備調頭離開,換一處地方溜達。
遽然,在百米開外的街巷那頭,忽有一人站于眾車之上。
鶴立雞群,格外惹眼。
逆著霞光,金何坤抿唇,這次徹底將墨鏡取下。
他看得很清楚,是陳燕西。
陳燕西雙手揣兜里,長腿一邁,從擁擠的車與車之上走過去。那態度相當無所謂,好似叛逆期格外長。
當地人見怪不怪,吵著怎麼疏通車位,也沒人阻止他。
看來不是第一次這麼干。
金何坤轉動手中佛珠,盯著陳燕西移不開眼。對方將袖口卷到手肘,跨步時褲腳順勢往上提,露出踝骨以上更多部分。
陳燕西戴著耳機,叼著煙,微微低頭。身后通紅霞色染了天,襯得他俊雅異常。
又痞又帥。
他一步步走過去,無畏且灑脫,極富少年感。
金何坤驀地想起一句歌詞,這時光是一個少年犯,你有多迷茫他才懶得去管。
他又想起陳燕西的朋友圈,封面照片是魯迅,上書:教潛水原本是可以賺錢的,后來做的人多了,也就不賺錢了。
慢慢變成了為人民服務。
金何坤咂摸片刻,啞然失笑。
這男人真挺酷,有趣又世俗。
——
第二章
陳燕西是在一陣響鈴中驚醒的。
“打雷要下雨!雷歐——下雨要打傘!雷歐——”
曲調極有節奏感,歌詞泛著滾滾傻氣。要說這鈴聲是誰弄的,還真不是他自個兒。
“唐濃,有事說,沒事滾。”
陳燕西拿過枕邊一手表似的物件,剛就是這玩意發出尖叫。他睜眼瞥了下時間,凌晨五點,晨光熹微。
但他昨天睡得晚。
“佛羅里達和仙本那的時差是多少,來,你給哥哥算一下。
是不是嫌我命太長,盼房價暴跌、盼股市暴漲,都比不上盼我早日猝死。”
“別倔,別橫,別嘴硬。”
擴音器傳來一冰冷的聲音,唐濃吐出七個字,不再說話。
陳燕西嘖一聲,火氣順勢下去了。他煩躁地揉揉頭發,坐起身來。窗外大海波濤洶涌,隱有旭日初升之兆。
“說吧,什麼事。”
“先聊聊你的狀況。”
唐濃那邊有些嘈雜,偶爾冒出幾道電流聲,信號不好。
“最近如何,監測儀傳來的信息,只能展示心率根據深度變化產生的反映,上次交給你的潛水電腦為什麼不用。”
陳燕西赤腳踩在地板上,混沌大腦稍微清醒一點。
他接一杯溫水,往窗邊走去,“我不愛用那玩意,戴手腕上是累贅。飲食情況就那樣,這邊也沒什麼好吃的。”
“失眠就聽鯨嘯,放心,睡得著。唐濃,你平時廢話沒這麼多。”
“到底什麼事。”
唐濃一頓:“范宇幽居癥發了,他的科研任務剛結束。整個人處于易怒狀態,我想認識你的心理顧問。明年初在留尼汪有一次民間科學家組織的‘追鯊’活動,準備給部分鯊魚安裝追蹤器。”
“你倆消停點,行不行。”
陳燕西推開窗,清晨的海風猛然灌入,吹起他額前發絲。夾了淡淡魚腥味,海邊已有漁民準備出航。
“就算范宇的身體吃得消,精神恢復也沒那麼快。去年研究抹香鯨的發聲與交流,結果怎麼著,嗯?唐濃,我不是每次都在場,不是每次都能救你們。”
“人類研究海洋生物的步伐,與它們即將面臨的危難相比,實在太慢了。”
唐濃喝口牛奶,繼續盯著電腦屏幕。
唐博士多年來不與蠢貨論長短,于是言簡意賅。
陳燕西知道擰不過,捏了捏眉心:“成,給你也行。要麼,你把這破通訊儀的鈴聲改了。要麼,你叫聲爸爸。”
第一個愿望倒是迫切又實在。
唐博士聾得恰到好處,聲音毫無波動。
“顧問師,聯系方式。”
陳燕西舌橋不下,愣了片刻。說來奇怪,人擋罵人、佛擋噴佛的抬杠神功,在唐濃面前永遠不起作用。
他實在沒轍,翻著通訊錄報了一串號碼。
“你們搞科研的也別太拼了,又不是體制內,還得自己掏錢。聽我話,今年回家看看,總在海上飄著算什麼事兒。”
唐濃沒理他瞎扯,破天荒笑一聲:“你怎麼不回家。”
陳燕西:“......”
聰明人問到點子上了。
陳燕西不回家,真是被逼的。
原以為當初年滿十八,成功出柜,此后與結婚這檔子事天各一方。
誰知,他戰斗力極強的老媽程珠怡冷笑道:你以為是Gay就不用相親?
這話嚇得陳燕西滿地打滾,趁老爸陳明預訂北歐三月游的行程時,提起行李空遁了。
很小的時候,他覺得性向是個大問題。藏之于心,攥著緊緊不松手。二十歲那年,第一次打破個人記錄,順帶考取AIDA教練證。他覺得自己獨立了,視婚姻等世俗關系為洪水猛獸,說話的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傻氣。
等他真不用埋進“人生墳墓”時,母親卻一再告誡他:你身邊必須有一個人,成為你岸上的牽掛。你不僅要潛下去,還要有上來的欲望。
陳燕西一直不太懂,他熱衷潛水的某個理由,或許是多年來,他處于世界邊緣,凝視著行色匆匆、沸沸揚揚的人群。
他坐在水底懸崖之上,從海淵俯瞰真正的地球。
他看到的世界,遠比一般人所看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