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不記得那些,你不必對我有所交代。”陸荷陽近乎麻木地開口,“我姓陸,你姓傅,從此以后,我們就過各自的人生。”
說罷他躺回床上,翻身背對著傅珣。兩片肩胛骨中間滲出細密的汗,陸荷陽緊閉住酸澀的雙眼。
傅珣擰起眉,聲音澀冷,像是失去所有耐心,下達最后通牒:“陸荷陽,我明天必須要回程,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心臟細細密密地疼,眼底再次彌漫起水汽,陸荷陽沒動。
“好。”傅珣說,“隨便你。”
腳步聲從床畔離開,門被拉開,然后是砰得一聲合攏的聲音。
陸荷陽還保持著側躺的姿勢,五分鐘以后,他才僵硬地轉過身,仰望著斑駁的天花板。
那里暗藏一幅世界地圖,剝落的那塊是美國,中間那道污漬是海,然后是中國。
不行,還是不行。他閉上干澀的眼睛。
再努力轉移注意力,還是沒有辦法忽視胸腔里的酸楚。
剛剛支起的那些刺,刺痛傅珣,他早該想到,也會刺痛自己。
晚上醫院在避風的通道里支起幾張臨時的架子床給家屬過夜,傅珣去認領了一張,他將外套疊好枕在頭下抱著手臂,仰躺著看閃爍不定的頂燈,暗黃色的燈罩里積壓了多年的灰塵,光線勾勒出一些小蟲尸體的深黑色輪廓,一只飛蛾在燈罩邊緣撲騰著,翅膀擊打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執著赴死。
陸荷陽的病房里傳來細碎的說話聲,間或輕笑,像針尖落到地上,哪怕聲音再小,傅珣也能將它準確地分辨。
晚飯過后,病房里溜進來一個小男孩,讓陸荷陽很驚喜,傅珣聽到他叫他豆豆。
據說也是大屋村撤下來的村民,因為發了高熱跟其他受傷的災民一起分到梁溪鎮就診。他剛退燒就耐不住下地玩,恰好發現陸荷陽也在這家醫院。
不知道他的媽媽同他后來說過些什麼,陸荷陽發覺他的性子似乎比初見時要開朗不少,同豆豆說話時,他不再沉默不言,偶爾應答幾句,眼睛里也有了笑意。但他還是最喜歡陸荷陽包里的彩筆,捧著臉在紙上涂鴉,一畫就能畫幾個小時,偶爾抬頭跟陸荷陽商量,太陽是紅色更好,還是黃色更好。
傅珣收走晚飯的飯盒,退出陸荷陽的病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在離開他的短暫時間里,陸荷陽的人生順利進行著,他愛人,且為人所愛。
他自動散發著光與熱,早已不是十年前沉默怯懦的少年,不再獨來獨往,不需要他擋在他的身前,護著他的腰,在偌大的溜冰場做他唯一依靠的人。
傅珣痛苦地想,如果這一次他放手,陸荷陽恐怕會一去不復返,他將徹底退出他的生活。
但如果這是他想要的。
第二天上午八點的時候,傅珣不得不返程。
集團積壓了太多事,盡管他昨晚已經用平板開了兩個視頻會議,但較之棘手程度仍然杯水車薪。
秘書程奚已經打過兩通催促電話,第一通還委婉,含沙射影,影射主題,到第二通,直接就火燒眉毛,請求新帝速速還朝。她實在不明白,這位新晉總裁,為何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丟下公司,跑到災區去做救世主,明明自己也很需要被拯救。
一輛大巴會于八點十分準時發車返回青崗市,程東旭已經背著包在車門邊等候,傅珣咬了咬牙,走到陸荷陽的病房門前。因為病房緊張的原因,陸荷陽今日出院,其實因為受傷的緣故,他接到通知可以結束后續的支援行動,不過他打算再返回鹿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與傅珣并非同路。
溫吉羽不知何時回來了,順便帶回陸荷陽修好的眼鏡。此時他正在病房里幫陸荷陽收拾東西,擠了一小半的牙膏,用過的肥皂盒,都一一擦拭干凈,巧妙運用行李袋里的空隙收納完畢。豆豆趴在床沿上,露出兩只紫葡萄一般的眼睛看著他們。
“這副水彩筆送給你。”陸荷陽從包里將筆取出來,蹲下來遞給豆豆,揉了揉他柔軟的發。
豆豆驚喜地瞪圓雙眼,白細的手指從左側紅色的筆桿,一直滑到最右側藍色的筆桿上停住,露出愛不釋手的神情。
“叔叔,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他緩慢貼近陸荷陽的膝蓋,抱住了他的手臂。
陸荷陽笑起來,從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先寫下一行號碼,筆尖頓了頓又劃去,重新寫了一個。最后留的是以前的號碼,而不是目前的臨時電話,這表明他想把豆豆帶去未來的生活,而不僅限于一場短暫的意外的交集。
“這是我的電話,你可以隨時找我聊天,等你長大了,也考到嘉大,好不好?”
豆豆重重點頭。
“我不開心了。”溫吉羽手腕上搭著毛巾,走過來輕輕搡了搡男孩的頭,“你想見他,不想見我嗎?”
豆豆翻了個白眼:“叔叔你很討厭。
”
溫吉羽佯裝不悅:“我怎麼討厭了?”
“你說我啞巴,還老是動手動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