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迫自己消除記憶,將方斐蹲下身后的所有一刀切掉。
獨自在病房反復社會死亡了好幾天,再見到方斐,楊遠意頗感意外。
“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方斐拎著保溫盒,沒有理會:“汪哥讓我給你送飯,他說醫院食堂太清淡除了白粥就是面,生猛海鮮你又吃不了。這個是阿燦做的。”
語氣仿佛在棒讀一段課文。
言下之意是:我只幫忙,壓根懶得管你的死活。
打開盒蓋,最上層盛滿一飯盒的蔬菜粥。
魚肉剃去刺剁成肉蓉,珍珠米下鍋,用奶白色的魚湯熬煮,加入好消化的青菜,一起慢慢地燉到入口即化。滴兩滴香油,一點鹽中和口味,雖然也幾乎沒有味道,家里帶來的食物總歸比大鍋飯好入口,聞著也香到不行。
“你吃了嗎?”楊遠意想著他,“要不要一起——”
“不了。”
方斐說完,從帶來的背包里抽出一本書。
用姿勢和神態明明白白告訴他:我的事你少管。
楊遠意便不再多問一句。
他已經能自己坐了,病床前架著小桌板,慢慢地喝粥。
方斐在旁邊看書,他依舊面無表情,但楊遠意卻不如從前能輕易看透眼前人。
六月了,榕郡氣候有點像熱帶的島嶼,中午高溫,難以抵抗出門時的紫外線,但傍晚陽光依舊燦爛,晚風卻為城市驅散燥熱,空氣也濕潤而清爽。
楊遠意在病房關了小半個月,憋得快瘋了,但沒有任何辦法。
可能這天方斐的安靜讓他放松了很多,休息到黃昏,深綠色榕樹因為夕陽陰影析出彩虹的光,他忽然心念一動。
“阿斐。”楊遠意試探著放輕聲音,“天氣不錯,現在太陽也快落山了……”
方斐眉心一皺,好似被中斷閱讀很不耐煩。
那表情像說:沒事找事。
楊遠意:“……就在里面也好,萬一等會兒下雨了不方便。”
又被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楊遠意后背傷處隱約發癢讓他有半刻手足無措,方斐終于把那本磚頭厚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合攏,放在桌面。
“住院部好像可以借輪椅,我去看看。”
說完,方斐起身出門。
門廊的陽光映入楊遠意的眼簾,他情不自禁坐直,手指不安地拂過輸液針孔。
盡管每天都開窗,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樂幾乎一下子沖淡了連日陰霾。可短暫興奮過后,楊遠意看著自己凸出的腕骨,忽然又惆悵。
他像個沒用的廢人。
知道這不是常態,很快就會康復如初,但他仍經不住這麼埋怨自己。
未痊愈的傷差點把他由內而外重塑,剔除性格中最后一點暴戾。他抽筋拔骨地痛了一場,卻并不變得愈發平和,反而年輕時的固執己見卷土重來,讓他想起拖著十九歲傷腿也要出門的雨天,楊遠意心驚膽戰。
他真的只想見一見誰嗎?
恐怕那時,他是悔恨事態脫離掌控,而且沒有機會彌補。
現在方斐還沒有離開他,沒有如他自怨自艾地想的“再不會看我一眼”,仿佛多年前的缺失突然出現,唾手可得。
除了方斐就沒有別人。
方斐將楊遠意推到醫院的小花壇,這里是住院部病患們放風的指定場所,周圍有護士輪值。他們選了個角落,最近幾米外,一個年輕男孩兒坐在白發蒼蒼的老人身邊,用手機給她讀新聞,片刻后,祖孫二人一起笑了出來。
被笑聲感染,方斐看著他們,面容也更柔和了。
“病房里沒覺得熱,外面好像有點兒曬。”楊遠意忽然說。
方斐“嗯”了聲。
他問:“你之后的工作怎麼安排?”末了怕自己唐突,補充道,“太忙的話這邊我自己現在已經可以了,稍后請一個護工……”
“哦,嫌我礙眼?”
楊遠意:“……”
這根本不是方斐以前會說的話!
他愣了愣,找不到回答,方斐卻很淺地一笑:“如果有事也不會跟你客氣的,說走就走了。所以這段時間——”
話音被楊遠意的手機鈴聲打斷。
病號服沒有口袋,他從出門就把手機給了方斐。
這時他低頭看了一眼屏幕來電顯示,眉毛微妙地一揚,把手機遞到楊遠意眼皮底下:“平京的號碼,沒存,這是誰?”
楊遠意也不認識那個號碼,皺起了眉。
“我不知道。”
“真的?”方斐在他身邊坐下,“那你接啊。”
第六八章 給一部電影的時間
楊遠意沒動,鈴聲與振動仿佛讓好不容易平靜的空氣起了一絲風波。日落,天空被染成了橘紅,沒有云彩,殘陽沉靜如血。
響了會兒后電話那頭的人像不耐煩,徑直掛斷了。
陌生號碼這時都成了定時炸彈,楊遠意暗中松一口氣,正想說幾句話緩和方斐話里的刺,手機再次不依不饒地響起。他心里一跳,還沒去看來電顯示,方斐先一步把屏幕遞到楊遠意眼底:“你姐姐的。”
楊遠意“哦”了聲,大起大落讓他后背又開始隱隱作痛。
不知道楊婉儀打電話來做什麼。
他有所疑惑,想了想還是接了起來:“喂?”
“最近警惕性挺強的呀?看到我的號碼才接了。
”女聲有些甜,帶著歡快的笑意,也不顧楊遠意有什麼反應自顧自地說,“我剛回國,你這會兒還在榕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