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意端詳方斐,同時方斐也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兩人目光偶有交集,卻都不約而同避開彼此。
時間流逝,病房中始終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被默契地壓得輕,好像連一點交談的余地都不給對方。
但如果待得難受,方斐早該走了才對。
見他整理著T恤下擺,又出神看了好一會兒自己的指甲,楊遠意后知后覺他可能并不是那麼不耐煩,又想起方斐的劇,下決心打破安靜。
“章導的劇殺青了嗎?”
方斐還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語氣:“拍完了,后續可能根據需要會補一些配音。”
“很順利,恭喜。”
方斐眉眼一垂:“聽訣哥說了《落水》的事……對不起,我也很遺憾。”
聽著方斐和他像禮尚往來,你問我最近如何,那麼我也表達一下對你的關心。
只是兩人現在境遇完全不同,一個新劇即將開始宣傳,另一個則項目腰斬自己住進醫院,就算不叫云泥之別,也是相差甚遠了。
這句“遺憾”似乎染上嘲諷,楊遠意倒沒往心里去,方斐搶先意識過來:“不是那個意思,我就覺得……”
“等我好一點了會想辦法。”楊遠意強打精神,“你也覺得劇本好,不是嗎?”
方斐不評價他的打算:“訣哥說’聚散隨緣‘,其實我很贊同。”
“但有時不勉強怎麼知道事情就真的塵埃落定了?”
方斐感覺他話里有話:“電影不是誰一個人說了就算,太執著的話,還會惹得一身債。我以為楊老師你做電影好幾年了,應該知道。”
楊遠意:“那你見過我放棄嗎?”
方斐一時語塞。
“我不是他們想的那麼……無風無浪。
”也許面前坐著的是方斐,楊遠意想和他多聊幾句話,“國外那幾年就不說了,和謝川導演合作《江城追兇》——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就是那時候和訣哥認識的?——在他的組里,監制聽著大權在握,其實就是給導演打雜的。我那時是新人,誰都可以使喚幾句,差不多每天都會睡到一半被叫醒解決突發情況。”
《江城追兇》小說原文有十幾萬字,被濃縮到100分鐘。
敘事緊湊,節奏更是快得一眨眼就會錯失關鍵信息。人物刻畫、取景也幾乎無可挑剔,是當年的票房前三,沈訣甚至憑借角色獲得了當年華語三金中的兩個影帝。
“……還有就是《風中殘燭》。我非常想向葉導學習,托父親找了人,好不容易讓葉導點了頭。不過他拍戲不管雜事,所以后勤必須全部到位,不能問、不能質疑,一切調度都得趕在他開拍前準備妥當。”
講述父子兩代人不同的人生,加上時代烙印,是50年的民間史詩。大導、名演員,最后摘得柏林影展兩項大獎,實至名歸。
《江城》和《風中》前者重敘事,后者重氛圍,風格大相徑庭卻都同樣成功。
所有人提及兩部電影,都把奇跡歸功于導演、演員、編劇甚至攝影與配樂,卻鮮少強調它們的監制都是楊遠意。
縱然方斐,在某些時刻也像大部分看客一樣以為楊遠意去劇組為了“鍍金”,大約不會做什麼實事。他對萬事游刃有余,所以誰都沒想他也會被困難絆住腳。
而這些辛苦,他從沒聽楊遠意說過。
楊遠意很少對誰敞開心扉。
“辛苦嗎?但很值得,沒有這兩次經歷,我不會下決心自己拍電影。”楊遠意輕而易舉看透了他,笑了笑,“從小就喜歡聲光電,一直覺得遲早會走這條路……所以我用心對待的作品,就絕對不會放棄。”
方斐沉默了半晌,問:“你就這麼喜歡不撞南墻心不死嗎?”
“多撞幾次,說不定下一回崩潰的是南墻。”
又是一聲鳥鳴,清脆地落在榕樹葉尖。
滑入耳畔的瞬間,麻雀突然振翅沖進蔚藍天空。
兩個人都始終話里有話,干脆不聊電影了。
但繞來繞去的,還是只能說工作。方斐隨口講了點電視劇組的波折,坐得久了,也有點口渴,他站起身:“病房有沒有紙杯?”
在楊遠意眼里就成了,方斐連和他共用一個杯子都不肯了。
他說:“柜子下面?口渴的話,我見你帶了水果。”
“那是給你的。”方斐終于露出了這天的第一點笑,“怎麼有探望病人,最后自己把帶的東西全吃干凈的道理啊?”
“我請你。”楊遠意也笑笑,“現在吃不了,別浪費。”
方斐說“那好吧”,從里面選了一顆青梨。
水果清甜的汁水彌補了口渴,方斐好了些,連帶著最初踏入病房感到的莫名冷意褪去,他和楊遠意相處也變得自然。
但仍有隔膜,許多東西不可能因為一點示好就憑空消失。
吃著梨,從這角度方斐又情不自禁地看著楊遠意后背那些繃帶,咀嚼慢了些,他問:“所以那些燒傷很嚴重?都去ICU了。”
“啊,ICU主要是內臟出血,還有腦袋。”楊遠意支撐自己的那只手抬起,勉強摸了摸,還是夠不著后腦的紗布,“主要是當時……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就記得我還沒走到位置后面一聲巨響……還好,腦袋被砸了一下沒影響太多。
”
方斐喉結動了動:“……喔。”
楊遠意:“我可不想自己活成什麼失憶的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