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在只有一點。
他唯恐楊遠意沒聽懂,拿同名的電影搪塞自己,難得固執地說:“你導的那部。”
“沒看過嗎?”楊遠意反問他,囈語一樣。
“看了,所以知道剪了一段。”方斐說,不自覺地雙手握在一起,撥出心底殘留的眷念,“當時……以為不會再見面,就買了票。可是感覺中間劇情不太連貫,就想著是不是被剪了,或者你自己剪了。”
半封閉的房間,隔音棉讓外面聲響傳入不進半分,于是呼吸聲更清晰可聞。
以前感覺到過楊遠意的壓迫感,但時間總是短暫的,很快就沒了。方斐現在站在他對面,兩人之間不過兩三步,卻突然發覺:他的確跨不過去。
他和楊遠意差得太多了,就算在一個圈里,但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話說得唐突,只會讓人覺得他不知深淺。
燈光明亮,襯得楊遠意淺色的瞳仁竟沉入了黑暗。
他摩挲手里的錄影帶,略低頭沉思良久,在幾乎透不過氣的壓抑中聲音輕輕地出言:“我先找找吧,第一版片子不知道放哪去了。”
方斐感覺自己松了口氣:“哦,好。”
又很快說:“找不到也、也無所謂……我……”
“沒事兒。”楊遠意說。
怎麼聽都像搪塞,方斐想那部電影里一定有楊遠意不肯被別人發現的細節——做導演很容易往作品里摻雜個人的情感,這比演員無法從角色中脫離更嚴重,每部電影都帶著導演某一部分的寄托。
尤其處女作中更是能發掘不為人知的一面,粗剪就更不必說。
原來對感情疏離又放任、真心若隱若現卻似乎永遠不會露出廬山面目的楊遠意,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總歸保存一塊未曾允許旁人涉足的秘地。
方斐覺得這就算完了,他走到小沙發坐下。
認真開始選擇黑白片還是小語種時,角落的一盞燈亮了。方斐望過去,楊遠意從柜子最底層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卷錄影帶。
他轉過身,眼底已經沒了剛才的冷硬與抵觸。
《暗戀者》是今年五月上映的,方斐看見導演名字后就買了票。彼時他對還能與楊遠意產生交集已經不抱期待,單純想看一看楊遠意拍的電影是什麼風格。
鏡頭出乎方斐意料的細膩,感情每一點變化都十分自然,講述了一個少女情竇初開的故事。最終感情無疾而終,但因為處理得夠含蓄,反而沒有讓人感到難過,只剩下一點點遺憾,符合對于“青春”的想象。
拍攝則還要早一些,女主角曹歆然那時的演技比現在更生澀,一雙鹿似的眼,清純卻倔強。戲份不多的男主角則由沈訣出演,強烈的年齡差與男性荷爾蒙讓所有人都能理解女主角為什麼見他一次就瘋狂沉淪。
現在,楊遠意的私人影院里重新開始放這部電影。
他們各自占據長沙發的一個角,方斐沒有去觀察楊遠意欣賞自己作品的表情,全神貫注地看這個沒有太重的濾鏡,剪輯痕跡也更粗糙的版本。
瀕臨尾聲。
少女即將大學畢業,她拒絕了同學的邀請,去找了那時已經分手的男店長。她蹲在店門口,好不容易等來了對方,問他:“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嗎?”
沈訣扮演的店長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花草搖晃做為情節的隔斷,大禮堂中,所有學生都盛裝登場。
曹歆然穿一條小黑裙,頭發梳理過,化了很成熟的妝——她覺得這樣更接近于對方喜歡的熟女姿態——忐忑不安地等來了正裝出席的男人。
他們沒有一句對話,踏著經典的《安娜波爾卡》,四目相對,跳了一支舞。
隨著跳舞旋轉,蒙太奇反復切換,穿插著曹歆然結束后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畢業再一個人求職,她搬進了新住處,還是在那座城市,坐同樣線路的公交,路過那家店……
一曲終了,店長克制地在她額間留下一吻。
畢業后,路過那家店,曹歆然看了一眼玻璃窗里,有工人正在拆招牌。
公映版里沒有這支舞。
就像把醞釀到頂點的情緒突然掐斷,劇情依舊流暢,后續的音樂和女主演技也令人信服。可方斐橫豎覺得哪里不對,時至今日,終于懂了。
電影叫《暗戀者》,通篇把這個頭銜安給了曹歆然,但加了這支舞和結局,兩人的地位瞬間發生轉變。
粗剪版沒有片尾,幕布一片慘白照亮他。
瞇了瞇眼,方斐抬手摸了下臉頰,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滿臉通紅。
“這支舞拍得很好,一遍過,最后我還是沒放進來。”
楊遠意竟率先提起話茬了,方斐暗自詫異,順著他問:“為什麼?”
“不可能會發生吧?”楊遠意目光悠遠,語氣嘲諷,“你說,像他那樣有理想和追求,對未來規劃得每一步都不容許出錯的人,怎麼會喜歡上一個小女孩兒?”
方斐沒答可不可能,問:“楊老師沒暗戀過別人嗎?”
楊遠意側過頭,灰藍眼睛透徹如琉璃。
過了會兒,方斐聽見他篤定地答:“沒有。
”
“那就難怪啊……”方斐頓了頓,放棄和楊遠意解釋自己關于“暗戀”的膚淺體驗,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過喜歡楊老師的人一定很多,明著暗著都有,您只用挑個最乖的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