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是居家隨意, 也可以說是心神俱亂不修邊幅, 這人幾縷頭發黏著濕汗趴在腦瓢上,待客風度還維持著,但容貌灰敗而憔悴。
嚴小刀略表一份疏遠淺薄的關心:“您沒事吧?”
“我還好,還撐得住。”簡銘勛眼皮也濡濕帶汗, “身邊沒一個靠得住, 只能我一個老家伙自己撐。”
嚴小刀心想, 確實,跟皮條客簡老二比起來,老哥您做生意還靠譜。也因為凌河那塊手表的內情,他對面前這位簡董事長沒剩多少好感,從前那段忘年的友好交情,算他瞎了眼識人不明。
簡銘勛突然問: “你們家戚老總最近很久沒出來, 他不會也出事了吧?”
嚴小刀心里一沉,怎麼著這是?
簡銘勛話里有話:“我沒惡意,我擔心他惹上麻煩事,遭旁人暗算。”
嚴小刀把話題轉個圈扔了回去:“我干爹有什麼麻煩事?您覺著什麼人會想要暗算戚爺?”
“不會嗎?”簡銘勛慘笑一聲,“梁通最近沒惹上事被警方盯上?我家老二銘爵沒惹上事?你下樓出去仔細瞧瞧,酒店門口那輛黑車里,藏的不是便衣?……凌河就在你身邊,不要跟我兜圈子,一切來龍去脈你都清楚得很吶嚴逍!”
嚴小刀:“……”
嚴小刀回敬一句:“呵,我干爹做什麼惡事了他怕鬼叫門嗎?”
簡銘勛頓時泄氣,認命地嗟嘆:“惡事都是我家做的,我家老二是個混賬,大混賬!他被那些人教訓了,用那種方式羞辱他,是他活該,他不可救藥,他自取其辱!”
這是簡董事長頭一回親口印證圈內的傳聞,簡老二被人輪了。
簡銘勛望著嚴小刀,悲愴地對他點點頭:“我也知道凌河為什麼出現在臨灣,為什麼來找我們這群老家伙的麻煩,百般折騰、刁難、精神上折磨我們,逼得我們一個個狼狽不堪原形敗露都不得好死,因為我們都是敗類,人渣,混蛋。
”
嚴小刀面色嚴肅,沒吭聲。
簡銘勛的金裝佛面一絲一絲剝落,掉落成腳邊一堆灰渣,坦白道:“沒錯,我也是凌先生要找的那些人,我們害過他,我們干過喪盡天良的惡事,我們每個人手上都沾了洗不清的罪惡,無恥齷齪,昧著良心!”
……
簡董事長這一路剖心扒肺的心理歷程,可以追溯到幾個月前他收到關于“碧海云端”的秘密傳訊,從那一刻就知道,復仇天使殺回來了。
凌河突然駕臨,在臨灣拋頭露面,麥先生意外暴亡,簡家大奶與二弟都被牽連涉案,簡董事長就已知報應的腳步迫在眉睫,鐘聲敲在頭頂上方,每天都給自己數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郭兆斌當街被斃,梁通被查,戚寶山失蹤。
簡董事長一定預感到,他有朝一日也會落到這樣下場。他將要跪在刑場上雙手被綁,后背插一根草標,書寫著他的姓名和罪行。剝下金面就是一臉丑陋的偽善,被千人唾面,被萬人戳碎他的脊梁!
泥沼的邊緣已經潰壩,血水和腐肉溢出,蛇鼠一窩同流合污的這艘巨輪如今風雨飄搖。巨輪上的人紛紛都開始坐不住了,投海的投海,跳救生艇的跳救生艇,爬旗桿的爬旗桿,誰也顧不上誰了,倉皇地各尋生路……
簡董事長尋求的生路就在這里。
簡銘勛抓過手杖,吃力地站起,腰背都駝著。
一間茶室內就只有他們二人,簡銘勛兩手從手杖的龍頭位置滑脫,整個人“稀里嘩啦”坍塌崩盤了似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嚴小刀眼明手快地過去扶,第一下愣沒扶起來,對方跪在他面前死活不起。
簡銘勛那兩條麻痹的膝蓋好像釘在地板上,寸步難移,患病的大腿和小腿折疊出別扭難看的姿勢,讓人不忍直視。
這一跪跪掉了豪門大戶的氣度。
這一跪跪沒了祖宗八代的臉面。
嚴小刀緩緩蹲下去,直視對方的眼:“簡老板,您以前見過凌河,您說吧。”
簡銘勛今晚也是有備而來,甚至都不必親口交待他的罪行。他指向茶桌上端放的一方鈿絲漆盒,讓嚴小刀自己去看,看過就全明白了。
嚴小刀原本以為那是一只工藝茶盒。盒子本身沒有機關,用一把小鎖鎖住,就是簡老板用來藏重要東西的,里面有很厚一份帶有照片的人物資料。
資料還是影印版本,但清晰度足夠閱讀需要。
簡銘勛低聲解釋:“我和梁通兩個人偷印出來的,算是給自己多個盤算,為日后留一條后路。我保存一本上半冊,他保存一本下半冊。”
嚴小刀翻開第一頁,就好像被一柄尖銳的利器刺中眼膜!
燈影光芒盤旋,他呼吸困難。時光在他眼中凝滯,他瞳仁深處緩緩洇出一個血點,血色逐漸擴大。
這里面并沒有讓人看一眼就要面紅耳赤拂袖而去的東西,沒有任何丑惡難堪的照片或文字。恰恰相反,這些照片都好看極了,圖冊裝潢極為精美,文稿措辭優雅,背景中的書法行云流水,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即便只有半本倉促而就的復制影印版,足以揣測出原裝寶貝的華麗程度,以及制作分享者自恃風流的一番風雅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