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點微弱的響動, 風聲, 鳥聲, 犬吠聲,都可能將他從黑暗中驚醒,而他最無法忍受的,是身旁存在另一個人的呼吸!那些或急促或猥瑣、舉止隱晦含意不明從暗處傳來的呼吸聲,就像一根皮鞭繞他的頸,足以勒住他的喉嚨讓他在抗拒和驚跳中窒息。
他也只和嚴小刀同床共枕過一兩夜、一兩個時辰, 徹頭徹尾卸掉盔甲,放開心防,就守著這個叫嚴小刀的人,抓住對方富有安全感的衣角,這樣才是抓住了黑暗長夜里的指路明燈。以至于,他像個絕望的溺水之人,像個孤注一擲的瘋子,不擇手段地瘋狂地想要抓住、占有對方,想要扒住汪洋里唯一一塊擁有堅實陸地的孤島……
許多條影子緩緩走來,躡手躡腳爬上他的大床,就像一條條沒有進化完全的惡獸,發出粗重的惡臭的喘息。
那些影子伸出骯臟的利爪,擺弄他的長發,撕裂他的皮肉。
傾城絕色的少年,有人為了一近芳澤,為了等你長大,也是可以不擇手段的,是可以不惜毀滅最美好的和最無辜的,佞笑著不惜將你逼上絕境,不惜讓你徒失陟岵、讓你家破人亡。
誰讓你這只小魚苗長得這麼好看,這麼誘人?
深沉的話音在他頭頂響起,赤紅色的青筋凸出的巨物輕輕逗弄、抽打他的臉,用最輕佻的方式玩耍著最惡毒的游戲。
他只要往前跪一步,他只要妥協,他就可以解救被禁錮在床上那個悲慘的男人。
他只要張開他的嘴,分開他的腿,像麥允良那樣的選擇放棄一切尊嚴和羞恥之心,爬行在泥沼中放浪形骸甘為萬人之下,他也可以解脫生天,像那些人一樣,過上所謂眾星捧月、富貴逍遙的日子。
床上赤裸修長的男子,被恥辱的傷痕織就成的一張大網裹入其中,走投無路無法逃脫,卻好像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睜開眼皮在對他說,不,不,不要,不能……
夢中的影子說得究竟是不是“不要”“不能”?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覺、自己狼狽不堪的自私將對方逼上了絕境?
不要。
不能。
床上的男子下唇中央淌下一行血線,閉上眼睛時,最后一道翡翠色的光芒消失在眼睫深處,讓凌河今生今世再也觸摸不到那樣的美好。
他一生注定在冰河中孤獨流浪,他一無所有,“悲慘”二字在他面前都顯得淺薄輕佻。
一切的悲聲壓抑在胸腔內,凌河下意識地撕扯自己的喉嚨,喉結和胸口都被他抓出血痕。他上不來氣,慘白的面容洇出一層汗,在黑暗冰河的一塊浮冰上掙扎。
“復仇”這樣的人生信仰將他釘在這塊浮冰之上,讓他的漂流有了方向。假若連這個信仰都支撐不住,他都不知要漂到哪個陰溝暗河里去了。
晨曦將他叫醒,每一個清晨都是救贖的天使把他從黑暗沼澤中撈起來,得到暫時的喘息。他猛地從床上彈起,濕透的睡衣床單和滴水的頭發告訴他,昨夜不過是尋常的一場噩夢重溫。
薛隊長一番旁敲側擊,迫使他直面那些他不愿儲藏的回憶。這一切其實正在依照他籌劃的方式,按部就班揭開一層慘淡的外殼,露出里面淋漓的鮮血。早晚都要真相大白,薛隊長不過是以他事先預料和設想的那樣,一步一步接近了核心真相,只是事到臨頭,仍然讓他難受得無法呼吸。
他還應當千恩萬謝叩頭感激那個變態凌煌,這家伙竟然被戚爺盯上舉報了。凌煌畢竟救他脫離困境,救他也是難得的一番真心,讓他無話可說。假若不是凌煌,他恐怕早就成為一具行尸走肉,麥允良那樣的下場……
凌河低頭瞅了瞅自己,他還穿著小刀的睡衣呢。
小刀的睡衣就是他的護身鎧甲,半舊的純棉織物溫存貼體,好像擁有安撫他靈魂的溫暖觸感。
汗水把小刀的睡衣弄濕了,凌河陷入一些溫暖的記憶片段里,微微一笑,扯著前襟吻了幾下。
他已強大到對多年來千篇一律的噩夢麻木不仁。他在唇邊扯出嘲諷世人的冷笑,對一切嘲笑謾罵無動于衷,讓自己變得更為冷酷堅韌,更適合與未進化的野獸和惡魔們一起生存在黑暗的泥沼中,手撕仇人!光明早已棄他遠去,與他這半生無關。
呼喊或者求饒都是沒有用的,任何弱點都會被有心之人牽一發而動全身,任何軟處都會被惡鬼們循著氣味扒開皮吃你的肉。這一點做人的道理,凌河早就明白了。
天都快亮了,薛大隊長難道還在跟嚴小刀依依不舍,秉燭夜談下不來床了嗎?
凌河決定去給嚴小刀煮早上這頓中藥湯,他起床下地,趿拉著拖鞋,甩著睡衣的兩袖清風,灰色的側影映在窗子上。
他走到門口突然頓住腳步,終究按捺不住對薛隊長的提防之心,悄悄拿出床頭抽屜里的竊聽裝置,接通另一個房間的電流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