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時,很容易做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只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凌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沖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里。
胡格爾發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障似的反復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整只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一只冰涼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沒事,都過去了,不疼。”
長庚茫然抬頭,只見周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然而衣衫依然襤褸,遍體依然是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里,關外孤絕無緣之地中,他瞇起眼睛,看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只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后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仿佛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外與群狼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后,胡格爾穿著她死前的那條鵝黃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發,默默地注視著他。
而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剛開始是個小男孩,而后隨著長庚自己長大,他也一步一步地變成少年、青年……
他長著一張和長庚如出一轍的面孔,與胡格爾并肩站在一起。
胡格爾忽然偏過頭,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在身邊那年輕人額上親吻了一下。
然后一同目送著長庚遠去。
長庚驀地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他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一副有生以來就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突然不見了,身體輕快得幾乎有些不習慣。
周遭飄著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長庚一抬眼便看見陳輕絮默默地坐在一邊,手持一卷,見他醒來剛要起身,陳輕絮輕輕地沖他豎起一根手指,長庚忙順著她的視線一扭頭,見顧昀已經靠在一邊睡著了,一只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本來打算坐起來的長庚頓時不敢動了。
陳輕絮非常識趣地將書卷成一卷,點好下一卷安神散,靜靜地退了出去。
一片靜謐中,能聽見那人清淺的呼吸聲,長庚極輕緩地捉住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里,默默地注視了顧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來,緩緩地摘下顧昀臉上的琉璃鏡。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顧昀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蜻蜓點水似的偷吻沒能驚動顧昀,長庚等了一會,終于無奈地略微加重了動作,輕輕地舔開顧昀的唇縫,聽見他呼吸的頻率終于變了,他才把顧昀整個人拖過來圈在手臂里,顧昀沒有睜眼,只是習慣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
長庚微微合上眼,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噩夢結束了。
然后戰爭也結束了。
西洋聯軍的降書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發急件請示顧昀以什麼方式護送入城。
顧昀簡短地回函道:“巨鳶。”
十一年前,加萊熒惑用一艘巨鳶混入西北雁回小鎮,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也是一代天子從小鎮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點,而今,硝煙散盡,風雨初歇,仿佛也正要來這麼一場首尾照應的結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鎮,城中沒有規劃接引巨鳶的功能,只好由北大營負責防務,在九門外的護城河上開辟一條通路,內城供人圍觀的地方豎滿了袖珍版的鐵柵欄,防止看熱鬧的人太多擠到水里。
新皇率百官親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時分,一整排的巨鳶才歸雁似的自南面而歸。
千萬條火翅在黃昏中旋轉著,夕陽透過蒸汽將巨鳶群鍍了一層流金,轟鳴聲自幾里以外傳來,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護城河中,融金入水,繞城而行。
巨鳶上所有將領列隊甲板,山呼萬歲。
圍觀的百姓將成千上萬只河燈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螢火冉冉,載著魂歸故里。
番外二 故人余情
顧昀回京后足足有小半年沒出過門,剛開始還好,他那一陣子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的一碗藥下去,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不過等到冬季將近,他的身體漸漸好轉,顧昀就有點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