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李豐看準機會,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立刻就要沖出去。
然而那條瘸腿再次拖住了他,李豐剛一邁步,腳下便一軟,不受控制地踉蹌著甩了出去,同時,方欽一驚之下提劍便追,本能地將手中劍往前一送——
李豐劇烈地抽搐,垂死之魚似的打了個挺,方欽臉色慘白,下意識地松了持劍的手,連退三步,見了鬼似的瞪著李豐插在背后的那把劍。
原本投鼠忌器的禁衛一下炸了鍋。
忽然,李豐聽見一個哭得有些撕裂的童音穿過無數亂臣賊子扎進了他的耳朵,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小太子一邊叫著“父皇”一邊沖他跑過來,而他身后不遠的地方,雁王——他的四弟,正汗毛也不少一根地站在那里,對上他的目光,雁王停下了腳步,雙手背在身后,用他那種特有的沉靜目光,居高臨下地回視著狼狽的皇帝。
禁衛和御林軍亂哄哄地沖上來,很快收拾了呆若木雞的亂臣賊子,李豐被人抬了出來,趕來的禁衛首領大呼小叫著跑去請太醫,不過都心知肚明,請也是無濟于事。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無措。
李豐很想摸摸他這嬌嫩的小兒子,可還沒等他積聚起力氣,一只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語地站在一邊,安慰性地輕輕撫摸著太子的肩膀和頸側,所有人看來,這都是一對又悲傷又溫暖的叔侄,唯有李豐覺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勢里隱含的威脅。
李豐死死地盯著雁王波瀾不驚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親怨毒的話——那些蠻女都是妖孽,生出來的小野種也都是禍國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單膝跪下來,手卻依然停在太子肩頸之間,低聲問李豐道:“皇兄還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
李豐:“你……你……”
雁王將聲音壓得更低,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道:“您放心,臣弟會照顧好太子的。”
李豐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著,眼睛里似乎著了一團火,然后那火光隨著他生命的流逝而緩緩熄滅,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被雁王當空握住。
……原來這樣冰冷的手心里也能捏出一掌虛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這時,方才被亂軍沖得七零八落的大臣們才連滾帶爬地紛紛趕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沖李豐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卻悲傷得很有誠意:“皇兄,您有什麼話要說?”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來,李豐看了看他,繼而輕輕地閉了一下眼。
他一生從未對誰妥協過,始終強硬到底,誰知最后一程落到這種絕境……強梁環伺,陰謀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后無托。
“朕……一生碌碌,”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兩院書生與起居內侍聽了個話音便知他要說什麼,一時都顧不上哭了,全都沖過來屏息凝神地聽著,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語。
李豐眼角似有淚光閃爍,接著道:“俯仰愧于蒼天黎民,十余年來,心……實難安,朕百年之后……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難托重任……”
長庚輕輕地撇過臉,遠遠地與那人群之外的鐵傀儡群對視,沒有生命的鐵甲怪物中,有一只正在溫柔地注視著他,它陪他練過劍,替他拎過點心,無數次地跟著他敲響那個人的門。
此時,它眼睛里微微閃爍著紫色的光,像是有一個身在遠方前線的人,透過這沒有生命的大家伙,靜靜地看著自己。
“……傳位雁親王,繼朕登基,莫負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豐駕崩,死于亂臣賊子之手,臨終時竟親口跳過太子,傳位雁親王,也是一樁奇事。
雁王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叛亂的世家,將涉事其中的京城幾大姓氏連根拔起。
名正言順地血洗朝堂,軍機處一夜之間連推三道律令,重手穩住了京城局勢。
可還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請,雁王——如今的準皇帝便毫無預兆地離開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軍機處那一干班底什麼亂局都經歷過,天塌下來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鍋了。
長庚把江充叫來,條分縷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隨即將提前寫好的諭令裝盒子里一股腦地推給他,一看就是早已離心似箭,恨不能飛身就走的架勢,江充只道因為江南戰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沒料到走得這麼猝不及防,乃至于第二天聽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震驚了。
長庚連夜從北大營借調了一隊鷹甲護衛,打算直接飛到南邊。
他敢肯定兩江前線絕不太平——無論是混在外事團里的兩個臨淵,還是他派到顧昀身邊的曹春花,甚至顧昀本人……他們來信都顯得前線形式一片大好,只待收復萬里河山的架勢,這不正常。
顧昀報喜不報憂就算了,但是臨淵之所以名為“臨淵”,就是要有“臨深淵、履薄冰”的小心謹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線真的是壓倒性的勝利,他們也會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發生的風險,事無巨細地分別提醒給顧昀和京城的臨淵木牌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