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李豐用兩道政令便將軍機處推到了風口浪尖處,就想看看,那些拿先帝丹書鐵劵說事的,奈不奈何得了這位半路出家、一輩子就叫過一聲“父皇”的雁王。
這日京華又注定是個不眠夜。
軍機處里,江充對長庚悄聲道:“王爺,怎麼辦,咱們按著原計劃來嗎?”
長庚毫不猶豫道:“趁熱打鐵。”
江充深深地看了長庚一眼,又問道:“王爺,倘若逼得太緊,他們狗急跳墻了怎麼辦?”
長庚轉頭看向他,意味深長道:“我怕的是他們不跳,寒石兄,你知道我這輩子學過的最有用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江充憑空聽出了一點心驚肉跳的味道。
長庚道:“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長庚離開軍機處回家的路上,剛好碰上了方欽的車駕,他便對霍鄲吩咐道:“讓方大人先過去吧。”
霍鄲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又跑回來回報道:“王爺,方大人說他不敢失禮,已經將路讓開了。”
長庚挑開車簾,彬彬有禮地沖方欽拱拱手,兩人一團和氣地擦肩而過,好像并沒有要你死我活過。
長庚靠在馬車上,心想倘若自己與方欽易地而處,好歹會忍過這一時風頭,等到朝中新貴們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領交通財政,在他們根基不穩又擴張過快的時候推上一把,到時候悶不做聲地等著李豐出手就對了——這滿朝蛛網似的王公貴族,到處都是故事,到處都有勢力,倘若肯徐徐圖之,等到戰后,有的是復辟舊制的機會。
長庚還知道以方欽的穩妥,心里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哪怕拽著大家一起走鋼絲,也絕不能讓他心平氣和地等到這個機會。
方欽一直目送著雁王車駕走遠,才吩咐家人繼續走,周遭暮色四合,黃昏緩緩滑入漫漫長夜,他似乎隱約看見了那脈絡一般的大勢,滔滔逝水似的從他面前奔流而過。然而他無力阻攔,他腳下踩著的萬里長堤是沙爍堆成的,看似威武雄壯,實際無從借力,是無邊世情在與他相悖。
回到方府,府上照例已經有客人在等,方大學士顧不上修仙求道,在前廳親自接待。方欽一進門,眾人都站起來,神色各異地看著他。
方欽心里又有種不祥的預感:“爹,怎麼了?”
方大學士面沉似水地說道:“你義妹今日在宮里沖撞中宮獲罪,剛剛被禁足,不準親人探看。”
方老夫人與皇上乳母趙氏關系很好,開玩笑似的讓方欽的三弟認了趙氏做義母,這里頭本來沒有方欽什麼事,只是為表親近客氣,在外人面前也稱呼趙氏那在宮里當值的女兒為“義妹”。
方欽愕然道:“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緣由也不必有,”方大學士緩緩說道,“想當年今上待顧昀以‘叔’相稱,自幼情分甚篤,也不過一言不和便將其下獄,何況我輩——今上刻薄寡恩,無情無義,實在讓人心寒。”
方欽心思急轉,立刻轉頭對家人吩咐道:“讓人馬上傳個信給趙國公,讓他別再耍這種幼稚的幺蛾子,見好就收。”
他此言一出,場中嘩然,頓時有人站出來異議道:“方大人,你怎麼又胳膊肘往外拐?”
方欽沒理會旁人,只盯著方大學士道:“爹,您還看不出來嗎,皇上不是先帝,萬事只能順著他來,你若是讓他感覺到自己受到逼迫,必然會遭到他的反彈,咱們是要鏟除雁王一黨,和皇上叫板有什麼用?”
不等方大學士開口,方欽便又接著疾言厲色道:“我也很想保住三弟,可是再要這麼下去,那折進去的就不是一個三弟了,在座都是自己人,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們真當趙國公自己屁股就擦干凈了嗎?若是讓雁王抓到了借題發揮的把柄,到時候只能更被動!區區一條鐵軌線,你不讓它修,除了給李旻添點堵之外,還有實質作用嗎?顧昀照樣說動兵就動兵,讓你外事團都來不及到前線!你們還能怎樣?干脆截斷前線補給,賣國嗎?”
他心里不痛快很久了,一股腦地吼出來,連親爹的面子也沒給,在場安靜了片刻,隨后一人說道:“那方大人難道就打算咽下這口氣?”
方欽:“……”
他發現自己和這些人簡直無從溝通,特別是方大學士重新出山之后。
想必什麼東西氣數將盡,并不是源于外界的疾風驟雨,倘若泱泱大國,林立世家中,每姓不必多,一代人里能有一個可以頂門立戶的,不必驚才絕艷,不必文治武功,只要腦子清楚,夠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該干什麼不該干什麼——那麼憑借數代積累,雁王一黨縱然三頭六臂,也斷然不會爬到他們頭上來。
方欽環視左右,無話可說地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方大學士垂目端坐,伸手捋胡須道:“犬子無狀,讓諸位見笑了。”
旁邊有一位老得快要睜不開眼的公卿低聲道:“二公子才華橫溢,只是到底年輕氣盛了些。”
以方欽的年紀,著實不能稱之為“年輕氣盛”了,方大學士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確實,武帝在位時他年紀還小,沒經歷過那些事,少了些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