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當然知道,不但知道,還惡心了好一陣子,要不是這一陣子分身乏術,恨不能將促成外事團的一堆奸佞挨個揪出來凌遲。
“王爺容稟。”劉仲飛快地將方大學士暗中叮囑外事使的話跟長庚交代了一遍,又道,“此事現在只有正督的幾個心腹知道,下官不才,位列其一。”
長庚的手指在身邊敲打著身邊的小桌:“大人深夜來訪侯府,不是心腹所為吧?”
劉仲深施一禮:“下官祖籍杭州,親生父母早逝,自幼跟隨族中長輩長大,后來游學四方,也曾在公侯門第輾轉做過幕僚,因緣際會,投過方家大爺的眼緣,將我舉薦入仕,自是知遇之恩難以為報。”
長庚眉尖輕輕地挑起。
“下官自幼有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已訂婚,尚未過門,”劉仲將頭埋得很低,肩膀蜷縮起來,“本想功成名就回鄉求娶,誰知沒等到這一天,突遭強梁來犯……”
劉仲低頭抹了一把臉,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死者雖已矣,但生者總是意難平,謝王爺垂憐。”
長庚輕輕嘆了口氣:“劉大人起來說。”
兩人密探許久,送走劉仲的時候,街上已經有打更的聲音了,長庚在門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頭對霍鄲說道:“勞煩統領看看陳姑娘睡沒睡,如果還沒歇下,請她來一趟。”
陳輕絮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準備著手試著治療長庚的烏爾骨,可這將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雁王總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見得有工夫回來一趟。
陳輕絮一見長庚,便覺得他臉色很不對,說道:“殿下,思慮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長庚苦笑一聲,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實很多事沒來得及鋪墊好,每一步走起來都如同兵行險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懸崖峭壁上一腳踩空。
可他沒有時間了。
他怕他的敵人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怕顧昀報喜不報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受他不知道的苦。
長庚:“陳姑娘如果方便,不妨從今天開始施針。”
陳輕絮一愣:“過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于朝政,吃得消嗎?”
長庚搖搖頭:“不知道,但是我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近些日子壓制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權當是不破不立吧。”
一個時辰以后,長庚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小看了陳輕絮所說的“痛苦”。
陳輕絮將一碗藥湯端到他面前,準備好了銀針。
長庚伸手接過來:“這是什麼?”
“等殿下不再受烏爾骨所困時我將方子抄給你,”陳輕絮道,“不過你喝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問。”
長庚:“……”
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印象里,與蠻人的巫毒有關的東西都泛著一股陰森森的尸油味,聽了這話,長庚頓時產生了好多不好的聯想,立刻不再追問,盡量蜷縮起舌頭,捏著鼻子一飲而盡。
陳輕絮俯身點起一根安神散,寧靜的冷香在室內擴散開,她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盤膝而坐,正色道:“殿下,我開始施針以后,你必須一直保持靈臺清明,否則沒人能喚醒你,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長庚點點頭。
陳輕絮:“這根安神香燃盡之時我就會動手,請殿下用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雜念。”
剛開始毫無感覺,陳輕絮下針穩而準,手腳十分利索,長庚只是合眼閉目養神,忽然,一股充滿恐懼的涼意從他背后升起——好像是避無可避地看著別人的兇器舉起來,只能閉眼等著挨的那種恐懼,他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縮,雖不能動,卻做出了下意識的躲避動作。
陳輕絮的針扎立刻扎不下去了,她神色凝重起來:“殿下。”
長庚感覺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耳邊一片雜音,故去十多年的女人的叫罵聲在耳邊炸開。
混在那些經年的噩夢里,陳輕絮的聲音混著安神散刺進他的耳朵:“殿下,這是侯府,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長庚狠狠地一激靈,用盡全力微微點了點頭。
陳輕絮將下一根銀針送入,第二根安神香已經燃盡,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鐘:“這才只是個開始,殿下用不用再適應一下?”
長庚輕輕咬了一下舌尖:“不,繼續。”
陳輕絮不再廢話,下針如飛,方才褪下去的幻覺再次卷土重來,年幼時代秀娘施加在他身上種種傷痛一一重現。
陳輕絮神色一緊,她看見長庚鎖骨上一道舊傷疤突然毫無緣由地紅腫起來,一行細細的血跡滲出來,皮下蛛網似的血管往兩邊裂開,十分猙獰。
“殿下,雁王殿下!”陳輕絮叫了他一聲。
長庚毫無反應。
陳輕絮不敢再動手,忽然,她眼角掃見床腳掛著一副鐵肩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現在軍中鋼甲早已經變了樣式。陳輕絮驀地想起來,早年和長庚談起烏爾骨癥狀時,他似乎無意中提到過,第一次從噩夢中掙脫,是顧昀在床頭掛了一副他身上的甲。
陳輕絮長袖一掃,鐵肩甲發出一聲清越的撞擊聲,金石之聲掃過靜謐的室內,長庚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頓。